2005年之前的每一个寒暑假,我有一多半的时间住在彼时尚在乡下的外婆家。
8岁以前,外婆家是一个偏于村庄一隅的院子,只有一户常常不在家的邻居,走到村庄房屋聚集处,以我当时的小短腿,要20分钟,并不是走需要绕一个大圈的大路,而是穿过一片片别人家的地基和荒地,走沟沟坎坎的小路,对于一个小朋友来说真是一段充满危险又辛苦的路。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院子,长大约是它最显著的特点,以至于多年以后我们每每提起它,总会直接称呼它“长院子”。
院子四周用一人多高的土墙围起来,开东西两个门,西门是正门,开在院子西侧的正中间,那是一扇像学校大门一样的铁栏杆门,无人时上一把大铁锁。从西门进入院子,是一条可以称得上笔直的土路,如北方农村随处可见的乡村小路,宽度可以走过一辆农用拖拉机,路面大约的夯实的,下雨时也不会泥泞,晴天时却略有浮尘。
初一进门,左侧是一块空地,那是停放拖拉机的,旁边再放着一些杂物,拖拉机出门的时候,那里很空,空就显得很远,所以我总不愿意看这块地,因为觉得总也走不到主屋。
我总爱向右看,右侧是一片或翠绿或雪白或枯褐色的棉花地,一直到主屋附近,种着自用的棉花,从被褥枕头到棉衣裤棉鞋,都是这里出品,自家做的棉衣我一直穿到小学六年级,零下三十度的冬天对于小孩子来说,老棉袄比羽绒服可靠多了。只是再后来气候变暖,冬天没有那么极寒了,现在的小孩子往往都是从房子到车子,不怎么体会自然的寒冷了,也就不再穿棉袄了。
走了大约一半路,再看小路左侧,是一片水泥晒场,向西连着拖拉机停靠场,向北到了院墙,向东是主屋的墙壁。那时候外婆家还种着几十亩的棉花地,到九月十月棉花收获的季节,晒场厚厚地铺满棉花,一层又一层,这些棉花被晚夏的阳光烘烤着,最后被压制成一个个四四方方的棉花包送到轧棉厂去。棉花们舒服安静地晒太阳的时节,也是我一年中最喜欢这个院子的时节,我把小路当成助跑道,一路冲刺过去,纵身一跃直接落到棉花堆里,然后像在软绵绵的棉花地里举步维艰但乐此不疲。大人们总说未处理过的棉花是很脏的,这件事我直到高中勤工俭学去捡棉花时才亲自证实,小时候的我却情愿冒着被骂的风险,也想要待在棉花堆里,在初凉的晚夏初秋,身下是软绵绵的棉花身上是暖烘烘的阳光,天空常常晴朗乌云,偶有飞鸟掠过,蝉早已不叫了,树叶还没有完全飘落,大人们的说话声很遥远,我无法形容这个场景,直到多年以后我学到岁月静好这个词。
沿着小路走约莫八九分钟,是主屋。主屋并不大,是几间房子,好像是土块造的,看起来并不结实。连着小路的一块水泥地,四方形,走过去,开一扇吱吱呀呀的小门,是一个小菜园。那是院子的最东侧了。
由一条条几乎看不见的土陇隔着是一大片菜地,蔬果长势很好,总是绿油油的,饭桌上的蔬菜我倒不怎么记得了,我记忆里满满的都是当作零食的蔬果,夏天有西红柿、草莓、白兰瓜、牛角酥、小香瓜,秋天有水萝卜、花生、玉米、豌豆、毛豆,那时候的零食总是清甜健康的味道。
菜园里搭了一段凉棚,原来大约是要种些葡萄,但好像没有成功,只蜿蜿蜒蜒趴着些藤蔓,懒洋洋的,夏天的时候外公有时会在那里帮别人理发,大人们会在那里摆着小桌子小椅子,吃些瓜果乘乘凉。
越过菜园,是一扇小小的门,那是东门,几乎不曾开过,我常常怀疑那把锁是不是锈住了。我大约从来没有穿越过菜园,已记不得小门外是什么,也许是个小土丘,也许是一片棉田,也许是一片荒地,也许是一条渠道,总之那时仿佛那时很遥远的地方,遥远且危险。
后来外婆家在村庄聚居地买了宅基地盖了新院子,长院子卖给了别人家,我再也没有进去过。
初一的寒假,我又去看过一次,沿着大路走了很远很久,那条路很陌生,但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更安全。那些地基还在,还没有人建好房子,院子前还是一望无际的荒凉,我爬上一处高地,远远地看着它,大门关着,不知道有没有锁,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已分不出路和棉花地和晒棉场,院子里无人走动,仿佛我们离开后就再没有人似的,地和天都是白的,太亮了,有些刺眼,周围很安静,四顾无人也无物,偶尔听见村庄外县道上有车经过,隐隐约约好像还听见渠道冰层下涌动的水流声。
我看了一会儿,十分钟,也许二十分钟,时间被冻住了,我感觉很冷,转过身看见遥远的聚居处,外婆家的新院子,有烟气升起,不知道是取暖还是做饭。
我又回转身看了一眼长院子,那是我看见它的最后一眼,它仍然很安静,然后我爬下高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