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要在方寸之间永远留一方极净之地,我一定会选择曾经付出的和得到的爱的影像。在风尘扑面的生活中,只有这些让人心安的影像,才能与岁月抗衡。它串起一个又一个生命,扩散、延展、凝结、绞缠,甚至成为永恒。
爱,因此而神圣。
那么,对于爱的界定就显得如此重要。很多时候,我们认为的爱或许竟是恨,而我们的被潜意识支配的不自知的举动,竟会让某人作为爱来铭记。那些影影绰绰的影像,需要我们认真地辨别。
身处爱与被爱的世间,我们应该仔细品味C.S.路易斯的告诫:爱,一旦成为神,就沦为魔。
二
二十多年过去,我不知道她的母亲是否还会被某种不可触碰的痛时不时地撞击。
她的模样已渐不清晰。我难以确定试图忆起的她,是本来的她还是我在岁月磨砺后靠臆念修饰过的她。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她曾来过世间,并且留下了恨和爱。
她死时才二十岁。我不能把印象中质朴、爽快的她与凄凄惨惨将一瓶百草枯一饮而尽的形象重叠。
她母亲哭得撕心裂肺,说妮儿我一心一意为你好,我对你操碎了心,啥回报都不求,你咋这么狠心丢下你妈……
经过断续地拼接,才了解了大致原委:她上有哥下有妹,高中未毕业就辍学到县城打工。后与同样辍学打工的一个邻村男孩渐生情愫,没多久就公开恋情且开始谈婚论嫁。她母亲知道后异常生气,多次把她叫回家,甚至跑到厂子里大吵大闹,要求两人断绝关系。
即使在她死后,她的母亲泪眼婆娑中仍旧坚定地认为,自己掏心掏肺全心全意为女儿着想,没想到落了这么一个下场。“我这么好的妮儿咋能嫁给那个又穷又没本事的人。我没半点私心,都是为了你呀妮儿,你怎么就不能体谅当妈的苦心啊!”之后好些年每每和亲戚邻居聊天,她总以嚎啕大哭收场。
最后一次激烈的争吵中,她甚至对着站在面前手拿装满百草枯的瓶子的女儿怒吼,你就是喝下去,我也不同意这门婚事!她那么理直气壮,可能仅仅因为她始终认为这是无私的爱,她的女儿没有理由不接受。
在她的愿景里,她的女儿应该嫁到一个体面富足的家庭,从而逃离贫瘠劳作的生活。这没有错,美好的生活是所有人都向往的。问题的关键是,她臆断着女儿的一切,又傲慢地做出决断,而这一切到底是无私还是自私?或者说,她是否把自己的欲求错误地当作了无私的母爱?
放眼大千世界,多少人把对孩子的任意的抢掠认为是无私的付出,并且把一种观念根深蒂固的扎在灵魂里:这是我的纤尘无染的最伟大的爱呀!
三
邻居奶奶出殡的那天下着瓢泼大雨。村里人说,她早就想死了。
奶奶曾有两个儿子。小儿子三岁时夭折了。她把唯一的儿子视作生命的支柱。即使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艰难岁月,也设法弄到吃食,不让儿子遭罪。
她不能错过儿子的一丝一毫的成长。她随儿子的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
一九八〇年,儿子结婚,一年后,孙子出生。奶奶的生命被两人占据。
村人说,邻居奶奶生病几乎没吃过药。她想尽办法省着钱让儿子孙子花。做饭、喂鸡、洗衣服都不让孙子下地,一张口就是“俺孩儿(儿子)……”
一九九一年,她的儿子在山上砍柴时被树压伤,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奶奶也大病一场,很久才下了床。
人们再见到邻居奶奶时大吃一惊。她的纷乱的白发随意地贴在额上、缠在颈部,枯黄的脸上只剩下木然的神色,那双曾灵活地注视着儿子的眼睛显得空洞而死寂。奶奶挪动着暗沉的嘴唇说:“我咋还不死呀?”
大伙儿极少能看到邻居奶奶了。据说,她从早到晚都在家里用哭腔一遍又一遍地历数她儿子短暂生命中的点滴。
没多久,邻居奶奶患了不治之症。当年冬天,有人看到她蹒跚着去打扫她儿子墓上的残雪。第二年春天,她病情渐重,很快就去世了。
邻居奶奶一生都在倾注着无私的爱。面对这本应无比美好的爱,却让人感到悲怆。
她用“无我”成就着她的孩子,然而却辜负了造化给予的只此一生的肉身。她像一掬飘萍,为水而生,水尽叶枯,终把岁月过成了梦幻泡影。
四
他早早辍学,常年在外,偶尔回村。在许多人眼里,他孝敬老父亲,尊敬长辈,耿直、简单、仗义、富有。每次回村,他都会带一些新奇的东西,让村人增添了对他老父亲的羡艳。
直到警车把他带走,村人才渐渐知道了他的多面的生活。
多年来,他在外吃喝嫖赌,靠偷盗财物维持生活。一回到村里,则礼貌温和、慷慨有加,对老父亲低眉顺眼、百般尊敬。
被抓走后,他的老父亲忽然间衰老了许多,街头也少了身影。
刑满释放后,他在村头开了小卖铺。柜台上的卡带录音机里常常飘出《父母恩》的歌声。有几次,他在酒意里跟着啍唱,嘶哑中带着悲戚。他对柜台前的小学生说,一定要记住,人首先要孝敬父母,要让父母享受荣华富贵,忤逆的人就是畜牲。
后来,他又因把人砍伤进了牢房。
回来后,老父亲说我给你下跪好不好,你不用让我享受这享受那,只要你能过个正常的日子,我心气儿就顺了。
在老父亲面前,在村人面前,在村子的角角落落,都有过他发下誓言的景象。他说,我吴某人从此改头换面,如果不能让老爹扬眉吐气,我就枉为生人。
他又开始了常年在外的生活。偶尔回来,给老父亲带来大包小包的衣物食品。
突然有一天,当派出所民警上门问老父亲他的行踪时,人们才恍然感到,已经大半年没见过他了。
原来,他迷恋上了网络赌博,用种种手段借来数百万,最后分文不剩。当债主寻他,已然杳无踪迹。
村人终于明白,他企图靠赌博快速飞黄腾达,籍此实现孝敬老父亲的誓言。
他的老父亲眼见着衰老、萎缩,有了下世模样。
他对老父亲的爱,最终成为杀害老父亲的帮凶。
他不自觉地麻醉灵魂,在自以为爱的幻像底下背道而弛,破坏着、折损着甚至背叛着爱。
他把自私地满足认作是对未来的更多地爱的付出的预备。其实,他自私之极。因为那几乎不可能企及的飞黄腾达的美梦,也许已经是整整一辈子了。在付出爱之前,死亡已先降临。
五
A和F认识多年。
他们年轻时睡过同一张床,吃过同一碗饭。互相没有隐私,彼此毫无隔阂。
他们的友爱纯净质朴。一种发自灵魂的欣赏,无色无味无香,声应气求,息息相通。
F记得,有次深夜他忽然腹痛难忍,满地打滚,哭号凄惨。当时交通极不发达,距离最近的卫生院也有四公里。A知道后二话不说,衣服都没穿齐整,来到F家里背起F就向卫生院狂奔。平时俩人空手走起来都嫌漫长的路程,A竟然背着F一口气走完了。
A也一样记得F无数次毫无怨言的付出。当然,对彼此来说,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付出”这两个字眼。他们的友爱发自灵魂,超越了世俗。
后来,两人来到了不同的城市打工。他们互相打气,分别参加成人高考,拼命考各种证书。一开始常常写长信,后来则时常打电话。从生活琐事到心路情路,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两人的事业渐渐有了起色。接着各自恋爱、结婚、生子。
他们的联系比以前少了许多。但两人在彼此的心中,仍然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他们心照不宣,那个位置是绝对安全的港湾,是最牢固的避风港。
A婚后第三年例行体检,发现肺部有阴影,复检后确诊为肺癌。病情发展迅猛,花钱如流水。万般无奈,A的妻子给F打电话说想借10万元急用。
F大吼为什么拖到现在才治疗。他恨不得立即过去看看A。但家里的财权掌握在妻子手中。晚上他向妻子述说了A的情况,让妻子尽快把钱转给他。妻子沉默了一会儿说,以A的病情,肯定治不好了,借出去的钱也必定还不了了,何况咱们还要还房贷,孩子还要上学,依我看,转过去五千块表示表示算了吧,你别太激动,多想想咱们自己的日子,你就不要过去看了,请个假奖金都没了。这时F也冷静了下来,想想觉得是这个理。最后按妻子的意思转过去五千块。
后来,听到A去世的消息时,F突然发现除了浓浓的惆怅和失落,竟不像以前那样有心电感应般的痛。
几十年的友爱,终究没能逃脱破碎的宿命。
六
C.S.路易斯的告诫是对的。但我想在爱之前加上“神圣”二字。神圣的爱,一旦成为神,就沦为魔。
变成魔鬼的爱,已不再是神圣的爱之本身。它是欲望的强加和畸变。它只是盗取了爱的称谓。
欲望并不就是恶,然而务必与爱划清界限。
神圣的爱,一直存在。这是人之为人的信仰,是人类必须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