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岁时,我妈带我去花鸟鱼虫市场,买了我的第一只小动物,一只黄花白底的小猫。
小猫没有名字,我们就叫她“咪咪”。咪咪不到一岁时被乡下姥姥家要去了,我妈安慰我说,以后学校的每一个长假我都可以去姥姥家,到时候就可以和咪咪玩儿了。我被这个想法打动了,去年我刚在姥姥家见到了几个哥哥姐姐,同龄人的玩耍和村里丰富有趣的生活让我感到新奇不已。
寒假开始后,我坐长途汽车回到姥姥家,可咪咪显然已经不是我的咪咪了。她在姥姥家过得相当滋润,表姐告诉我她还会自己走几百米去她们家串门。见我疑惑,表姐说道:“我们家也有一只猫,白色的,她总去我们家跟他玩儿。晚上他们还一块儿出去玩儿呢,逮老鼠。”
咪咪很快就适应了老家的生活,她爬树,抓老鼠,在院子里、村子里跑来跑去,在她喜欢的任何地方晒太阳睡觉,现在她还有了朋友。
第二年暑假,咪咪在她男朋友,就是表姐家生了第一窝猫崽。我和表姐迫不及待地拉开门帘,见地上各处散落着小奶猫,咪咪卧在垫子上,吃饱奶的小奶猫们颤巍巍地朝四面八方爬去。仔细清点后,我们把他们都放回妈妈肚子前,还排列好了:两只黄色的,两只白色的,两只黑色的。我们留下了两只白色的小猫,不论村里谁再来讨猫都不肯把她俩拆散。
记不清我和表姐谁起了“绒绒”“球球”这两个名字,我现在更想知道的是当初我们怎么判定绒绒是姐姐的。绒球是我和姐姐的玩伴,虽然这么说我还有点儿不好意思:绒球很小的时候,我突发奇想,要训练她们做有难度的动作,从猫崽抓起,让她们以后成为有技能的猫。之所以放弃这个宏大的构想,是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不会设计这样困难的任务。后来我俩偶尔还拿火腿引诱她俩学爬树。直到她们长大一些,在咪咪的几遍示范下迅速学会了爬树,我们才作罢摆弄她俩,毕竟很快我们就不那么容易逮到她俩了。
绒绒有一只蓝色眼睛,一只绿色。夜里,我带着满脑子的恐怖幻想穿过堂屋去院里厕所时,时常看到她睁开眼睛望着我,两只眼睛发出不同颜色,有些微诡异的光,这时我就会安静下来。绒绒温柔,然而强大。她镇静地卧在堂屋锅台上睡觉,这让我确信安全。出了屋门走几步,夜里凉风一刮,院里院外的树叶沙沙作响,我感到有一个狰狞的怪物紧跟在我的身后,惊悚地回头一看,就见两束幽深绿光:球球从房前缓步走过,跳上了树干,再上到树枝。我朝厕所走去,偶尔回头看她一眼就可以放心。球球野性,是个fighter,她在我就不怕危险降临。
2
一天放学回家路上,我妈拉开她包的拉锁,一个白色毛绒物体冒了出来,兴冲冲地朝外张望着——我亲戚家的狮子狗新添的那只小豁嘴儿,娇娇。娇娇是用针管喂奶活下来的,现在已经能自己吃食了。几天后,怕她孤独,我们又去了花鸟鱼虫市场,在我爱猫的天性作用下,我给娇娇带回了一只黑黄白花的小猫伙伴。
这只小猫也没有名字,但我们暂时叫她花花吧。花花胆子很小,回家路上一直怕我而躲在笼子角落——但这不算什么,当娇娇热情洋溢地跑进卧室去见她的小伙伴时,花花迅速完成了从呼呼的威胁到嘶叫再到弓身炸毛嘶叫一系列的反应。作为一条狗,基于一条狗的尊严,娇娇当然不怕她。娇娇冲过去亲热地闻了闻花花,继而就要舔花花。她的9热情不减,花花却感受到了那惊悚的侮辱,她一连三跃,跳到大衣柜上,用残存的勇气和愤怒的力量弓着身,炸着毛,朝娇娇嘶吼着。娇娇也叫了起来,但她以为这是新的游戏呢。
对于这个局面,我所希望的是花花能意识到娇娇几乎没有危险性,她俩能够和平共处。几天后花花不再弓身炸毛,只是发出威胁的声音,我的心放下一大半:这说明事情很有可能逐渐转好。一段时间后,花花不再威胁,只是又躲避了娇娇好些日子,且躲避的程度也在减轻。要知道她那些窜高跳远,灵活矫健不光让娇娇在地上抽风式兴奋,二傻子是的跟着窜来跑去,也让我看得目瞪口呆:我都不知道一只这么小的猫就有那么高超的技能。所以说任何动物,只要逼一逼,都能爆发出巨大潜能来。
终于,花花不再躲避娇娇的那一天到来了,苦心苦力狗终于得以去接触自己的小伙伴了。要说这件事,凭良心说,可不在我的希望里。因此当娇娇带着爪痕找我寻求安慰的时候,我心情复杂。我最终还是出于对弱者的同情,决定出面和花花谈谈。当我说完娇娇的情况,理应我们更照顾她一些之后,花花抬起屁股走了。我明白,我是一点儿说话的立场都没有的。
直到一天放学回家,我推开卧室门,蓦然看见一只白滚滚的小狗和一只花里胡哨的小猫在以她们有些差别的方式玩闹,一瞬间我愣在那儿,感到我们三个之间弥漫起一种不好言说的气氛。
说到底,娇娇就是一只娇小、憨厚又十分快乐的小狗,并且,几乎没有什么狗脾气。当花花充分了解到这些,她很难不喜欢这个伙伴,不接受这个伙伴。随着对娇娇态度的转变,花花也开始接纳我了。然而花花和娇娇亲密的伙伴关系却没保持太久,半年后我们把她俩带回了老家,娇娇没多久被大姨要走了。
3
到了姥姥家,花花见到了咪咪,绒球。
花花见到她们特别高兴,满心欢喜地朝她们走去,但是咪咪连忙挡在了绒球身前,朝她发出威胁,驱逐的声音;绒球虽然有些懵懂,但也在咪咪身后弓起身子,炸着毛表示畏惧。绒球是我和表姐的伙伴,她们对我们温柔,充满感情,所以从感情上来说,她们始终冷酷地对待花花这一点总让我难以置信。
花花试图让这一家三口接受她,尤其是被她视为新伙伴的两个同龄猫,她尝试了很多次,可绒球随着长大,技能长进对花花也只是变成厌弃。
而在人心里,花花也不受待见。原因其实早于她因为不被接纳而变得落落寡欢:在每个人看到她的第一眼时,她的花色就决定了她在我家的三等地位。当初在我姥姥家,对猫的毛色和有时国际上对人的肤色有着相似的看法,比如绒球就把我们家对猫的态度直接提升了一个等级。一天,后院的邻居向姥姥讨猫,虽然顾及我的感受,但架不住后邻把话说得太直白,姥姥把花花送走了。
我最后一次见花花,是五一假期。
我在房前枣树下看书,忽然听到房顶上有猫连续不断的叫声,我抬头,一只脏兮兮的猫正在房檐冲着我叫。
花花在我脚边转了很多圈,趴在我脚边睡了,直到晚饭时间才从房顶回去。第二天,我搬着马扎来到枣树下等待,没多久,花花果然来了。我抚摸她的头、背,抓她的脖子和肚子,和她说话……第三天我们也默契地见面了。
三这个数字,应该是隐含着某种确定的意味,可第四天,花花却没有出现。到了第六天,我确信这不对劲,又想不出原因。我到房顶去观察后邻院子,静悄悄的,我呼唤了几声,惊动他家大狗叫了起来。临近傍晚,我坐在梯子上观望着胡同,听到胡同口的动静后,我忙跑出院子,拦住后邻,对他们说花花三天没出现了,我想在明天走前见花花一面。花花死了,他们说,吃了老鼠药。
4
我被告知绒球生宝宝了,几乎同时生的。爸爸是谁?表姐也不知道,她去上寄宿学校,也不太来姥姥家了。
我走到屋里,看到一个很大的纸箱,里面总共有大小十二只猫。有的小猫奶吃着吃着就舒服地横躺了过去,于是就有一只被悲惨地挤了出去,他茫然无绪地越走越远,可是却找到了另一个妈妈的肚子,又热火朝天地吃了起来。
那次见他们,我只在姥姥家待了几天,记不清那是什么假期,还是我为了见他们赶在周末回去了一趟。那时我家在搬家,新家离学校很远,路上要过一个车流量非常大的红绿灯路口,接着过天桥,铁路,然后从望去辽远一片的一模一样的丑陋平房中拐来拐去,找到我们那一座。我虽然很喜欢平房和院子,但从第一次见那房子起,我就常在里面感到阴森和恐惧。
新房里有老鼠,我妈打算从老家弄只猫来。我告诉她大花咪(咪咪。表姐家的猫也叫咪咪,为了区分他俩,就有了大花咪,大白咪)已经开始养老了。每天她就卧在炕中央,晒着太阳睡觉,要是嫌她碍事儿,就得把她抱起来给她挪地儿。她沉甸甸的,整个挪地儿的过程,她可能连眼都不睁一下。我妈就打算让绒球带着猫崽来。把他们放在结实的纸箱里,箱子扎出气孔,封好,放在我们坐的那辆长途汽车上,我妈再骑自行车去车站接他们。
虽然知道这很危险,但我心动了。
我妈带着长时间处于惊恐的箱子经过那个曾吓到我的红绿灯路口后,球球突然挣破纸箱,窜了出来,她很可能跟我一样被那场景吓到了,几个高难度跳跃后,球球迅疾消失在路边的林子里。那天晚些路过那个林子的时候,我用力盯着那里看,希冀她在附近徘徊的身影,但什么都没有。
小猫太小只能吃奶,但十只小猫让绒绒不堪重负,而他们还是嗷嗷待哺。我们最担心的还是球球,我妈想出补救办法:她每天在院里生炉子炖肉。我觉得这没用,她消失的地方离家还远,外面也有太多危险。可每天放学我还是坐在炉子后面,仰望着房顶,不知道哪一天能死心放下。
我喂小猫麦当劳的奶昔,他们不喝牛奶,但奶昔救不活最孱弱的猫崽。
大概是第四天,我仰头靠在椅背上,没有任何预兆地,一个灰白色的身影出现在我模糊的视线里,那是一只肮脏的猫,几秒钟后,我擦干眼睛想仔细辨认她:我并不相信。我激动地叫我妈出来,让她帮我确认这就是只馋嘴的流浪猫。
我妈叫了声“球球”看她的反应,她顺着树跳下来,回应了两声对她的呼唤。我跑过去,她停下来看着我,我看到她绿色的眼睛,熟悉的神情,轻轻叫她的声音没能完整发出来,我忙着擦掉涌出的泪水。
绒绒应该听到了动静,猫窝在屋里一个拐角的一侧,球球从正门进屋,沿着拐角的另一侧突然出现在绒绒跟前,她却不怎么惊讶,只是略微有些激动。绒绒站起身来,撇下身上的小猫,朝球球叫了两声,向箱外跃去——如果绒绒的后腿不是无力地从纸箱上拖出去的,这就是一个有惊无险的神奇故事。
绒球彼此蹭了蹭头,球球跳进了纸箱,我跟着绒绒,看她走到院子里卧下休息。接下来的两天里,绒球接替喂养猫崽。第二天绒绒又姿态高雅地晒着太阳睡了一觉。
绒绒喜静,优雅,以前每个中午球球蹿房越脊总找不到身影,绒绒就在她中意的地方睡觉。小时候她发现一个扔在墙根的浅子(高粱杆编制的放馒头等的容器,船形),之后她就睡在浅子里;浅子盛不下她后,我们给她留了一个大果篮。如果还有以后,我应该给她准备一个更漂亮,精致的睡榻。
在球球回来的第三天下午,绒绒离世了。
两天或者是三天后,我们失去了绒球。
纸箱太大了,每天剩下的猫崽们紧紧偎在一起,只是很小一团。
在一群羸弱的猫崽中,我们发现了一只纯白色的最为敦实,敦实得有点儿像只小狗。上午晒太阳时间,我打开门,一小群聚集在门口,哆哆嗦嗦摇摇晃晃,怎么也不敢向前走一步。我把门开着,在院里鼓捣东西,过会儿看到“小狗”已经在台阶下溜达起来了。
正屋门口正趴着一只真正的狮子狗,正是娇娇的妈妈,亲戚托我们养着。“小狗”步伐稳健,毫不畏缩,得到了我们的关注和赞赏。她一点儿都不怕对她强按怒火的天敌所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几天前一只黄花小猫从娇妈跟前经过时被咬伤脖子而死,娇妈被严厉训斥一通,因此正在努力克制自己。这时候,畏缩在门里的猫崽们也来到院里,慢慢活泼起来了。
我们无所畏惧的勇士离正屋门口更近了一些,仿佛表示那里并不存在真正的危险,直到一个声音惊动了每个人,每只猫。我甚至没看清娇娇她妈做了什么,我妈呵斥开她。
我把白滚滚的小猫翻过来,仔细检查她的身体。和狗一比,她其实还是很小一只,惊险过去很久后她都还在失魂。她没出血,只有一条后腿走路时有些拖地,后来也几乎恢复。不过奇怪的是她从此越来越瘦,她是白色长毛,长大后看起来还是姐妹里最壮的一个,但那是假象,她趴在我背上,就像一小块块轻柔的白毛毯子。
这个意外发生之前,我是想给她起个虎实的名字的。之后我给她起名“毛毛”,毛毛从小跟我亲密。
5
不知道哪一天,我忽然意识到我的小猫崽们算是活下来了,我给她们起名叫宝宝,贝贝,毛毛。
宝宝黄花白底,长得清秀可爱,眼睛透着灵气,是表姐的猫;贝贝是短毛,和毛毛一样是纯白色。她们足够大了以后,也回了姥姥家,也在那房子里度过了愉快的童年。
回姥姥家的时候是最皮的时候:不断骚扰大花咪,一挨揍就露出了怂的本质。爬树挺好的,但偷了鱼就爬树就少不了挨骂了。认识了老鼠,送人送出门见识了外面的世界(胡同),开始试着出门遛弯儿,探索每一个柴火垛里的阴影和秘密之声。宝贝没事儿打打架,其实宝宝也想找毛毛过招,练习技艺,但毛毛的眼睛里闪烁着看穿一切的智慧之光,冷淡地拒绝了宝宝不成熟的行为。
宝宝调皮,又是姥姥那系花色,就算花形好看些,也应该是二等公民。可实际上,不知不觉宝宝就成了我们家最讨人喜欢的猫。
宝宝最初总要挑衅一下毛毛,但打斗是出于玩心而不是好斗。她充满好奇,爱送人出门,跟在人脚边探索陌生的新世界。表姐过来时,看到她正在房子外面胡同里胆怯地试探,为了是否前进一步而踌躇了半天。表姐一下拎起她的脖子,她四条腿连忙蹬几下,好像你要放下她她就敢勇往直前地冲出去似的。进了家,表姐想抱着她玩儿,她却立刻乖巧了,任由抱着。晚上睡觉,她也乖乖躺在表姐肚子前,伸出指甲微微勾着表姐肚皮,爪子伴着呼吸一放一抓。
宝宝让人愉快,让人温暖;毛毛最喜欢我,喜欢被人抱在怀里,喜欢被人抚摸,喜欢舒适和安静,让人感到依赖;贝贝则让人感到十分真诚的“别碰我”。
贝贝生性冷淡,从小一抓就跑,一抱就跳。活了十年,和她的名字没有产生任何羁绊。她耳聪目明,心念单纯,我姥姥家食物橱,放食物的吊篮,冰箱,哪怕产生最轻微的动静,过不了三秒钟就能听到贝贝匆匆的脚步声,还有真切的喵叫声。在我家,就没有任何人能背着别人偷吃点儿东西。
姐妹三个说到这儿,该说大花咪和她男朋友大白咪了。
大白咪夜里常出门,有时第二天回来,有时会隔几天再出现。但他后来消失了,某天起再没回来。在这之后过了段时间,他们告诉我大花咪也走了。
失去第一个伙伴,我很难过,但这难过并不像绒球离世那样激烈的痛。绒球是和我跟姐姐一起玩耍,长大的伙伴,我们既没把她们当成宠物,也没将她们视作抓老鼠的工具。绒球带给我们许多奇妙的经历,温情还有保护。她们的离去是更深切的痛楚。而且,大花咪消失后,我们得出了一个浪漫的解释,认定大花咪是去找大白咪了。不然怎么解释每天静静养老的大花咪的出离。而且,大花咪生存能力强,我们猜想她并不会很快殒命。
不论是美好的幻想还是如何,这想法在很长时间里给我安慰。
所以,宝宝的消失让我们揪心良久。宝宝终于敢在整条胡同游走了,还差三个月,她就一岁了。我们不太管她出去溜达,我们是有些担心,可猫的外出再正常不过。她消失后,我和表姐都有股想去搜胡同里每户人家的冲动。
宝宝不在,院里就不热闹了。
毛毛总是一副懒怠的样子。她的身体越来越轻,长毛开始粘连打结,耳朵和脖子上长癣。不论是她消极的精神还是不健康的形象,都引发了家里人的厌弃。她后来越发爱晒太阳,从太阳升起到落下,她总卧在配房房顶上。偶尔我会叫她的名字,她便扭头冲着屋里的我叫两声。毛毛死的时候我并不在家,大约二十天后我才得知消息。
贝贝是不会做我们的伙伴的,她不会和我们建立什么感情,而我们也从没想过只有她能活到最后。
贝贝一岁半的时候,冬天姥姥姥爷去我家过冬,贝贝就生活在空房子里。开春开车回家,我们从村子北头进村,到东南头姥姥家。一进村我就看到一只在垃圾里翻东西吃的猫,身上有些脏。有些奇怪的是,这是我第三次遇到这种情况,却是第一次当下就想:这是贝贝吧?午饭快好时,在垃圾里捡东西吃的猫在我们房檐上遛走,跳上配房,枣树树干,来到地面,发出熟悉的叫声。
我们让贝贝过了一个近乎是流浪的冬天,我们结束了她的流浪,但除了对食物更深切的渴望,我在她脸上看不到任何别的感情迹象。
贝贝的能力是比不上绒球的,但她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活了下来,她走遍了村子还能走回家来,她不讨谁的喜欢,但她安稳活了十年。贝贝的生活特别平淡,她身上唯一烙下的带有我们童年魔幻色彩的戏剧化印记表现在她的后代上。她比较晚才开始生育,猫崽最多是三只,有次只生了一只。但所有猫崽无一成活,即便是一只本已长成的。
最后一次生产时,贝贝一反常态,不再极力躲避我们,生产前在我和姥姥脚边转来转去。这一行为让我对她和即将出生的猫崽恢复了感情,可是一如八年前的夏天,我徒然目睹着猫崽们逐渐失去生命的气息。这个家族终将完结,这个可以预见的结局让我失语。
从表面上看,在这场过场般的生育中贝贝要比我恢复得快,可谁知道贝贝究竟是怎么回事?贝贝时常像个局外人,不和我们,毛毛产生什么感情。在她生命的后八年里,我依靠着她感知咪咪以来的每个存在,即便是她七个夭折的兄弟姐妹,但因为她的“不通人性”和时间的流逝,我和他们的联结也在不动声色地消解。可能我是个感性的人,因为我会把这也看作她们对我的爱和善意。
贝贝死于我十八岁那年。我刚回姥姥家,家里没人,静悄悄的。我打开食物橱,呼喊她的名字,拿着食物找她。几分钟后,一个意识来到我脑海里,难以相信,又证据凿凿。
6
我妈是个小孩儿脾气,能和晚辈玩儿到一起,可是她不喜欢绒球。她对绒球竟和每个大人一样,有一些喜爱,但无更多感情。这让我感到丧气,难道她不喜欢猫吗?不喜欢,她说。几年后和姥姥闲聊时我说她不喜欢猫,过了几分钟,姥姥看着我说:“你知道你妈也养过猫吗?你不知道她有多喜欢那只猫。”
姥姥说:我妈十几岁的时候,家里养了一只纯白色的猫,我妈喜欢得总给她打扮。那只猫特别干净。我妈会在他额头中间点上红点,脖子上系她缝的红项圈,他看上去总是漂亮又神气。
晚上他一进屋,每个人,就连我沉默寡言的姥爷都掀开被子叫着“咪咪,咪咪”,招呼他进自己被窝。
一些夜里他会去别人家里,那时候,我们四邻八家都不需担心鼠害;离得远的人家,还有特意跑来借猫的。抓到老鼠,他总是不给死又不让走,把老鼠玩儿得身心交瘁;有次掏了一窝小老鼠,黎明前并排陈列在屋里,把清早睁眼就看到这一场的我妈吓一大跳。
远些的地方他自己也常去,而且早上一定回来。有过那么几次反常,那是他被起贪念的人给抓了起来。他们使些手段想留住他,不成,就拿绳子像拴狗一样把他拴起来。有的时候是几天,有的时候十几天,他要么带着扯断的半截绳子,要么带着脖子上的勒痕,拖着瘦弱的身体回家。等过几天身体恢复了,远的地方,他该去还去。
最后一次他逃出来,是拖着一段绿色塑料绳在身后,家人在离大门口两三米的地方看见他,躺在地上,头朝着门的方向,嘴边和地上是吐出的白沫。
7
贝贝死后,我想起绒球而更加内疚,不论我愿意与否,贝贝的死终结了这漫长的联结。两三年后,受到网络上养猫的触动或是孤独的时候,我也时常产生一些养猫的想法,但那仅是因触动而有的想法。真相是:我完全不想养猫。
不久前,我忽然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哪怕是基于那些经历,我怎么会对养猫没有一点儿愿望?我对猫的喜欢会这样彻底消失吗?他们的经历在我脑海里一一翻过,当想到最后这个远早于我本人的故事时,我似乎在我妈身上看到了一个对应。我想答案也许是过往的经历预支了现在的热情。不过,说到底这也没什么关系,我不在乎惊艳的事到底是来得早些还是晚点,我在乎我记忆和生命中的有趣童年,人和动物的伙伴,爱,对于孩子而言漫长的陪伴。
Ps.文中照片为前年在老家偶然看到时用手机拍摄,因此手上没有其他猫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