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公的三年》(一):初次见面,阿公抱我像老虎捧豆腐

“一只老虎,一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边没有耳朵,一边没有嘴巴,真奇怪,真奇怪……”

你没有听错,这是三岁小孩都会唱的歌曲——《两只老虎》。只不过,这是我阿公改编过的歌词,歌词里唱的,正是他自己。

01

前些年,阿公因为右边耳朵、左边嘴角都长了瘤子。耳朵让医生切掉了上边一大半儿,只留下下边一点儿软骨和耳垂,用于挂眼镜、口罩什么的。嘴角也被切掉重新缝补,留下一处明显的疤痕。

没了一边耳朵,没了一边嘴角……

阿公属虎,所以他认定,他就是《两只老虎》里奇怪的那一只。

奇怪吗?

如果第一次见到这样一个老头儿,你该被吓坏了吧?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你正在心里嘀咕一句“丑八怪”呢!

可是,人类幼崽的我,当时居然没有被吓着。

说说我第一次见到这老头儿的情景吧!

那是个春末夏初的一天中午,也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四个月后的某一天。当睡眼惺忪的我离开妈妈的怀抱,再躺到一个名叫“阿公”的人双臂上时,我并没有因为怕生而哭闹。

恰好相反,他让我感到十分好奇。

他的身上,没有爸爸洗完澡后的香皂味,而是另一种我熟悉的味道,是我在公园里闻到的那种气味……

没错,那是森林和大地的味道!

难道,妈妈是把我放到了一棵老树上吗?你看他那又黑又瘦的胳膊,多像公园里干枯且粗糙的树枝呀!

而且那两根老树枝,就跟个叉车一样,那么一动不动地,分别横在我的脖子和膝盖窝下面,似乎并不会把我环抱起来。

“爸,不是这样。要这样抱……”妈妈说。

随后,阿公在妈妈的示范下,“老树枝”胳膊学会了拐弯,一上一下地环绕在我身上。我的后背和臀部,也感受到了两只大手掌的温度。

然而,阿公还是显得那么不知所措。

那种小心翼翼的感觉,就像奶奶从老家带来土鸡蛋时,小心地从装了半箱大米的纸箱里一个个掬出来,再轻轻地放进篮子里,又像妈妈每次从塑料袋里捧出一块水豆腐时的轻手轻脚。

呵呵,阿公是把我当成一个土鸡蛋了吗?还是一块水豆腐呢?

02

“啊!”这是我向阿公打的第一声招呼。

“唔——”阿公低头回应我,“阿公抱得紧了?不舒服啦?”

我并没有感到不舒服,可是阿公又说:“阿公70岁才抱上孙,要抱紧啰!”

“阿公早该来了,这刚忙完春种呢!种甘蔗,种玉米,种菜……”阿公一边说,一边一上一下摇起他的下巴逗我,下巴上稀疏花白的胡须在随风飘动。

我咯咯地笑起来,阿公也嘿嘿地笑起来。一口是发黄的牙齿,另一口是粉红的牙龈——爷孙俩都笑得合不拢嘴了。

同样合不拢的,是阿公脸上的皱纹。那纹路,就像大人们吃的小汤包上的褶子,密集又清晰,颜色却不是白的,反倒像他们吃的红糖馒头——红褐色的。

阿公的眼睛,笑眯成了两条缝,缝里渗出泪花来。

我还看到,阿公有点长的头发下面的耳朵,右边只有一个小啾啾。

这个小啾啾,除了我阿公,我以前没见过,以后也再没见过谁有。

重新回到妈妈的怀抱后,我的视线并没有离开阿公,他弓着背去翻那两袋刚从老家担来的麻袋。

阿公从麻袋里拿出两个青色大果果,妈妈抱我凑近它们,指着说:“个个,看,这是木瓜。”

阿公又提出一个又大又长的黄色果果,妈妈又说:“这是南瓜。”

“啊!”我激动得手舞足蹈。

阿公转头看向我,嘿嘿地笑起来。他把南瓜递给我,说:“摸摸。反——这个瓜瓜,我们家乡话叫作‘反’。”

阿公把“反”放到墙根,起身对我说:“阿公变个魔术,看下一次能变出个什么来哦。”说着,他伸手去掏袋子。

“哦豁——”阿公惊呼,又抱出颜色跟刚刚那个一模一样的大果果。只不过,这是一个又大又圆的扁果果。

“这是什么?”阿公再次抱到我跟前,“这个也是‘反’,是不是?”

阿公开心地给我变着魔术,靠墙根排成了一个小队伍:有两个木瓜、三个“反”、一袋玉米头、一袋花生、一袋生姜、一筐青菜……

“爸,先不忙这些。个个刚才睡觉时我把饭做好了,先吃饭吧!”妈妈说。

“我还不饿。”阿公边走向厨房边说:“我洗个手再抱他,你先吃。”

“不用抱,我把他放在摇椅上就好了。”话还没说完,妈妈已经把我放下,径自向厨房走去。

“嗯哼,嗯哼……”我招手又蹬腿,却不能松开摇摇椅的安全带。

“哈哈!要抱嘛?”阿公闻声,赶紧擦干了手,碎步小跑过来。

双手抓上“老树枝”的那一刻,我又咯咯笑起来:我的救星总算来了。

03

可是,阿公和我一样——他也不会解开安全带。

掰一掰这个,扯一扯那个,安全带依旧没能解开,阿公看起来很是着急。

我靠在摇摇椅上,睁大眼睛追随阿公的一波操作。

对于宝宝来说,吃饱睡够、屁屁干净、有亲人陪伴,再有一个能够转移注意力的支点,我们就甘愿当个小天使了,还有什么可闹腾的呢?

或许,让我瞬间安静下来的,除了有阿公在身旁,还有他的一双手。

那是一双红糖馒头一样颜色的手,却没有馒头那般胖乎和光滑,手背的青筋像蚯蚓一样凸起且弯曲,它们成功诱惑了我这条没见过世面的“小馋鱼”。

我伸手摸了摸那些“蚯蚓”,阿公没有躲开,也没有责备我。他说:“阿公这双笨手没有用是不是?都长虫虫了。”

就在阿公还找不到头绪时,妈妈终于从厨房出来了。

“这里有个开关,摁一下就开了。”妈妈说。她把开关打开之后又扣上,让阿公自己亲手来操作一遍。

“会啦!会啦!嘿嘿……”阿公兴奋地把我从摇椅里抱出来。

“爸,不用这么当心,他不睡觉的时候也可以竖着抱了。”看到阿公依旧那么小心翼翼地横抱着我,妈妈说。

阿公总算是放开了些,右手托起我的后脑勺,左手托着我的屁股,让我斜躺着面向他。他用舌尖敲击上颚,发出“嗒嗒”声,逗得我咯咯笑。

爷孙俩又一次笑得合不拢嘴。

看起来,阿公的肚子是真不饿,妈妈在旁边吃得津津有味,他却没有流口水。反倒是我,嘴角已经被阿公擦了好几次——我太爱笑了,这话是阿公说的。

阿公太爱哭了,这是我发现的。要不,他的双眼怎么总是噙着泪花呢?

“爸,赶紧吃饭吧!别逗他了,一脸的口水。”妈妈说着,从阿公手里抱我回房间。阿公转过身,抹着眼睛吃饭去了。

“你们爷孙俩哟,一个讲婴语,一个讲蛮语(壮族方言),都能鸡同鸭讲聊个半天。”妈妈笑嘻嘻地说,我笑咯咯地吃奶。

04

吃饱喝足,妈妈抱我走出房间。阿公也已经吃饱饭,正坐在客厅的沙发床上发呆。转头看见我们,他满脸的皱纹又绽放开来。原来,阿公是在等我呢!

“爸,我洗会儿衣服,你帮我看下个个。”妈妈说。

阿公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来,伸手想抱我。

“不用抱他,我把他放摇椅上。”妈妈边说边把我往摇摇椅里放。

“把他给我,两袋土货我都担来了,我还能抱不动他?”阿公提高了嗓门。

“这不是抱动不动的问题。”妈妈说,“你这抱习惯了,以后我们就放不开手做事情了。不哭不闹的,让他躺上面,大人坐边上陪他玩就行了。”

阿公拗不过妈妈,冲我做了个鬼脸,搬把小凳子,坐到我旁边。

“你妈妈是家里读书最多的人,我们就算她讲得有道理吧!”阿公看妈妈的背影进了卫生间,笑嘿嘿地跟我说,“不抱就不抱,阿公坐这儿跟你聊天。”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我也没能跟阿公聊上几句,不是“啊”就是“呃”,再有就是咯咯赔笑了,连个捧哏都算不上。

阿公却乐此不疲地当了个逗哏,把我逗乐,也把他自己逗乐。

咚咚响的拨浪鼓、嘎嘎叫的硅胶鸭崽,都提不起我的兴趣,只有阿公学小鸡啄米打瞌睡的样子,引得我咯咯笑。

“爸,困了没?要不要睡会儿?”妈妈洗好衣服出来了。

“困了没?”阿公没回妈妈的话,学着妈妈问我:“要不要睡会儿?”

“他估计没那么快睡的。”妈妈说着,走向窗台晾衣服去了。

“你睡吧,我跟他玩。”阿公一边回妈妈的话,一边对我挤眉弄眼。

为了给妈妈安心睡午觉,阿公把我连摇摇椅一起抱上天台。那会儿我们家住顶楼,妈妈常常抱我上天台玩。

阿公把我的手鼓书也带到天台上,里边全是我喜欢的儿歌,我们一起听几遍之后,阿公也跟着哼唱起来,他还改掉了《两只老虎》的歌词:

“一只老虎,一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边没有耳朵,一边没有嘴巴,真奇怪,真奇怪……”

阿公唱一句笑一阵,唱一句笑一阵,我也跟着呵呵傻乐。

可是,没乐多久,我竟然有了困意,并且被阿公发现了。

阿公把手鼓书的音乐关掉,自己小声地哼唱。他一只手轻轻摇着摇摇椅,另一只手轻轻抚摸我的额头。

我把头靠在椅背上,咧开嘴想继续乐,可是我的大眼睛却睁不开……

05

到我能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公公也在陪我睡觉,它在天空西边,盖一床又大又漂亮的橙色花被子。

我的阿公却没有睡觉,他依然坐在我身旁。灿烂温暖的霞光映照在阿公脸上,把他衬得帅帅的——哦,阿公的头发变短啦!胡子也不见了。

原来,就在刚才我睡觉的功夫,妈妈帮阿公理好了头发,剃掉了胡子。这会儿,妈妈正在不远处打扫地上的碎发呢!

阿公没有再唱歌,我只听到“咔哒、咔哒”的响声——他正在修剪自己的指甲。剪完指甲,他又抹上洗手液,再用刷子把双手仔仔细细地刷洗一遍。

“看看,干不干净?”阿公摊开双手,让我先“检查”他的手掌,又把手背翻上来,让我再“检查”他的手背。然后又捏捏我的小脸蛋儿问:“睡够没?”

“嗯!”我回答。

“嗯!睡够啦!又有力气玩啰!”阿公嘿嘿地笑。

就在这时,妈妈接到姨姨的电话——姨姨和阿婆来到楼下了。

妈妈把她们接上楼时,我和阿公也已经从天台回到家中。

大人们常说“三个女人一条街”,阿婆、妈妈、姨姨,她们还没走到家门口,气氛就开始热闹起来了。

阿公看起来有些不服气,不是挤眉瞪眼做鬼脸,就是手舞足蹈的,把我逗得嘎嘎直笑,似乎要做出压倒她们的气势。

“悠着点,小孩儿这样笑会岔气的。”阿婆提醒阿公说。

“这老头儿是不是疯了?从来没见他这么兴奋过,跟变了个人似的,我都快不认识了。”姨姨惊讶地说。

“哪能不兴奋?土都埋到脖颈了才抱上这么个小孙子。”阿婆笑着说,“这回好了,这小子估计能让他多活几年。”

阿公不搭理她们,照旧笑嘿嘿地逗我,他的眯眯眼里又渗出了泪花。

“除了搞个人卫生的时间,阿公已经陪他的孙子聊了一下午啰!”妈妈嬉皮笑脸地给阿婆和姨姨汇报。

“哼,真是冤家,跟我一年也说不上这么多话,原来都留着今天说呢!”这回轮到阿婆不服气了,“还搞个人卫生?邋遢一辈子,这会儿进城来瞎讲究。”

“你小子脸真大,功劳也大!”挺着大肚子的姨姨,踱步过来使劲儿捏我的脸,说:“姨今晚给你加个大鸡腿!”

我咧着被姨姨扯歪的嘴,心想:谢姨的大鸡腿,您看我有牙吗?



……未完待续……

《我和阿公的三年》竹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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