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家园】年轮故事征文大赛
年轮每年都会增加一圈,我觉得我们人的生命之轮是刻在指尖上,而且是一世一刻的。不信你们张开手指看看,每个手指尖的纹路是不是像极了树的年轮?因为有了这个认知,我似乎对阿公的离开变得释然。
阿公出生在20世纪30年代,经历过民不聊生的战乱时期,也经历过饿殍遍野的自然灾害时期。他是太爷爷留在国内的独子,在我懂事以后,他经常跟我说家族的历史及故事,从中我知道他对家族、对兄弟、对接受教育是有独特的情怀的。
阿公脾气暴躁是出了名的,家里人除了我以外,人人惧怕他这个“恶人”,至今只要再提起他老人家,我爸爸和叔伯对他都心怀惧意。作为长孙女,其实阿公对我是比其他人要求更严的,但我却从来不怕他,小时候的我总能把他惹得暴跳如雷,不得安生,我不知道他老人家面对皮猴一样的我是否有怀疑过人生?
但是不管他前一刻如何跳脚,后一刻又能给我好吃好玩的。山上的野果,手工编织的竹玩具,这些小孩的最爱我却总是不缺的……阿公离开快20年了,这个我永远不怕的老人,固执、脾气暴躁,又高又瘦的老人,我从未刻意去想他,是不是因为他本来就从未离开过?
因为我是他的长孙女,据说不讲理的他在我不会说话以前,只要我一哭,他就能把家里其他人骂得狗血淋头,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阿婆。
记得阿爸阿妈逃计划生育的第一年春节前,看到千家万户都在打粉酥,小小的我以为阿爸阿妈不回来了,委屈及伤心让我嚎啕大哭了起来,阿婆极尽安抚也没有用。
“死婆子,带个人都不会,干什么吃的?”阿公的声音像炸雷般响起,人却不知道在哪里?自从我懂事以后,为了不让阿婆被阿公骂,我是不会大哭的,可这一次我根本止不住哭。
阿婆只得放下手中所有的东西,把我抱了起来。阿公这时也迈着他的大长腿到了,怒瞪着双眼恶狠狠地骂着那个不到他肩膀的阿婆,毫不客气地把我从阿婆手中抱了过去。
然后轻轻拍着我的后背:“粒粒仔是不是在想阿爸阿妈?他们很快回来的,快乖,莫哭了。”阿公像换了个人一样,把我抱到了里屋……据说这样的情形在我小的时候经常发生,只要对着我说话,阿公就会从暴跳的雷公秒变为一个耐心十足的爷爷……
可随着我年龄变大,我被他打得跳脚的时候多不胜数!比如我像小猴一样蹭蹭蹭地在竹林里爬竹子之后;比如像泥鳅一样跳河里玩水以后;又比如像一只鱼鹰在半山腰猛冲进底下的潭水里之后,他总是用雷公一般的声音吼得天上的白云都散掉,回家后我肯定就逃不掉藤条焖猪肉的下场……
尽管如此,我依然是不怕阿公的。黏阿婆是必然的,可因为阿爸阿妈不在家,我被村子里其他小孩欺负时,受了委屈,我就挂阿公的脖子上,哪儿也不去。这个时候他总跟我唠叨一句话:“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仿佛经文纂刻在转经筒上,这话儿也是深深地刻在了我脑子里,心中,骨髓里……我很怀疑,我之所以不怕阿公,就因为小小的我歪解了这句话:老天爷不怕大恶人,所以我也不怕阿公,哈哈……
他跟我说过很多话,但印象深刻,已经印在骨髓里的还有一句。那句话,从我很小的时候,小到感觉只到他的膝盖处时,他就开始说:“金山银山也好,百万家财也罢,都是可以被抢被烧被盗的,都是可能会没的,只有你的小脑袋瓜是别人抢不了烧不了盗不了的”。反反复复地说,说到我读书结婚,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
因为他认为人只有多读书,才可以改变一些客观环境,所以他对我阿爸说:“如果你只剩下一杯米下锅,也要留下半杯米给孩子们读书”。我不知道阿爸是否听进去了,反正我姐弟四个是有机会上学的。在那个年代,老爹供四个大学生应该也挺难的,但背后是否有阿公的嘱咐,这个还真难以考察及验证,只是阿爸至今依然偶尔念叨着这句话,他那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说明了什么。
不管我是小学升初中,还是初中升高中,还是高中升大学,阿公都会趁我回去看他和阿婆时,准备好三牲酒礼,然后用箩筐装好,挑着去社公和祠堂,进行最是隆重的祭拜仪式。我还记得在我小学升初中时,乡里其他叔公伯公笑话阿公,说又不是孙子升学,而且只是升了初中,何必如此隆重?
阿公听到后嗤之以鼻,并大声跟他们说:“我孙女比你们那些个孙子出息多了,你们就看着吧,她会光宗耀祖的。”
然后摸着我的头,轻轻地说:“别理他们,别以为他们只是头发短,见识更短。都什么年代了啊,还老封建。”
接着也不管叔公伯公们被气得脑门生烟,他径自带我往社公和祠堂走去,那笃定的步伐和义无反顾的身影,直到现在都在我心里熠熠生辉,仿佛那时的我已经光宗耀祖了。
至今老屋中堂的位置,依然贴着我的一张奖状,或者说依然挂着我一张奖状的痕迹,时光及蟑螂都给那张奖状留下了深深的刻痕,但从来没人敢把它拿掉。那是我上学拿的第一张奖状,可我至今仍然记得他拿到奖状时欣喜的样子。
他是如此慎重地烧香禀告先祖们,他的孙女拿到了学校的嘉奖,要先祖保佑她学有所成,然后细心地一点点粘贴上去,仿佛那是稀世珍宝。而除了我的奖状,弟弟妹妹们拿到更多的更高荣誉的奖状都不能贴在那里……
后来,阿爸把我接到省城上学,阿公不能随时在身边,但是他会写信叮嘱阿爸,照顾好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依赖着他写来的信去缓解我与阿公阿婆分开的不安。
记得初中考高中,由于认知的蒙蔽,觉得女孩儿读书就是浪费钱,为了不让我参加考试,一个至亲把我的准考证藏了起来。虽然最后我找到了准考证并顺利参加了考试,但我内心充满了愤恨。我写信告诉阿公后,他回信说:“任何人面对此事都会生气愤怒,你也可以,但记住弱者斗气,强者争气……不管别人怎么说,阿公都支持你读高中考大学……”
我工作后偶尔会给他买新衣服,听阿婆说他就会像一个穿新衣服过年的小孩,兴高采烈地走到集市里,坐在显眼的位置,逢人就说这是粒粒仔买的衣服。然后就跟人吹嘘他孙女如何如何厉害,因此他走了多年了,那个小山窝里依然流传着粒粒仔的“传说”。
甚至很多人家期望自己的女娃也像粒粒仔一样学有所成,起名字都要有一个跟粒粒仔大名同样的字,他老人家知道后是不是又会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嘲笑样子呢?
阿公走后,我经常梦见他。有时是小时候上山采药,他把我提溜上一个大坎;有时是我陪着他跨越山河去祭拜老祖;有时是我带着他游遍我所在的城市……梦境真实而又飘渺。而记忆最深刻的一个梦境,是在我验出怀上贝贝前一个晚上的梦里:
我平躺在一张雪白的床上,室内安静祥和,阿公带着我家各代老祖,围着我在诵经。阿公我是熟悉而亲切的,其他老祖我都没见过,可梦里我就是知道他们是我的历代先祖,然后他们都面容祥和地在阿公的带领下给我诵着我并不懂的经文,一遍又一遍,仿佛甘霖在洗涤着我的生平,又或许我累世的恶念……
阿公,我想你了。看着我清晰而美丽的指纹,是否上面就刻有你的信息?
现在的我一定不会再惹你跳脚;
一定不会再像花椒那样呛你了;
当然,如果你还有精力跟我争吵,我想我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我很好,你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