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聊中式美食,聊传统的酒醉美食,首推袁枚的《随园食单》。
袁枚十二岁中秀才,二十七岁任溧水知县,三十岁任江宁知县(今属南京),三十七岁便告病辞官,定居金陵小仓山随园(今南京五台山体育场附近),从此开启了诗和远方的山野生活。1798年,他八十二岁高龄,因肠胃病过世。人生能因口腹之欲而终,也算是对一位美食家最后的褒奖了。
在袁枚看来,菜肴制作中调味是第一要务。在涉及到美酒料理时,他是这么写的:
「先天须知」“凡物各有先天,如人各有资禀。”“物性不良,虽易牙烹之,亦无味也。”
「作料须知」“厨者之作料,如妇人之衣服首饰。虽有天资,虽善涂抹,而敝衣蓝缕,西子亦难以为容……酒用酒酿,应去糟粕……酒有酸甜之异,醋有陈新之殊,不可丝毫错误。”
「调剂须知」“调剂之法,相物而施。有酒、水兼用者,有专用酒不用水者,有专用水不用酒者。”
也可以这么理解,他赞成,调料的品质高低对端上桌的成品有着极大的影响。在他整理的食单中,含海鲜、白肉和红肉食谱154道,我大致统计了一下,其中约有110道是用黄酒或米酒酿入味。从欣赏和借鉴的角度,我将这些调味手法整理出来,在之后的几篇里慢慢与大家分享。
当然,我仅仅摘抄了食谱中涉及酒的只言片语,对完整食谱感兴趣的朋友们,还请移步原作。
我们首先说说鱼。
水产品的腥气多是由三甲胺、氨基戊醛(酸)和六氢吡啶类化合物形成的,所以用酒烹饪,尤其是用黄酒,是为了利用酒中的酸性和醇类物质,让那些怪味,转化成多种芳香性物质,如醛酯类;同时,乙醇的挥发又能带走一小部分腥气。
在《食单》里,鱼大致被分成三类,分别对应三种用酒的力道。
一类,肉质鲜嫩者,单用酒,清蒸为主,不用水。
刀鱼和鲥鱼,都是属于刺多,肉质极其鲜嫩。袁枚主张:“刀鱼用蜜酒酿、清酱放盘中,如鲥鱼法蒸之最佳,不必加水。”
鳊鱼,肉质鲜嫩细滑,有两种方法。一法,用酒和酱油清蒸鳊鱼,不加水,甚至不要让鱼沾到锅盖上滴下的水汽。二法,用酒煎,同样是完全不用水,味道鲜美似“假鲥鱼”。
二类,略微厚重者,除酒之外,还要增加一道用油爆炒的环节。
鲟鱼,体大肉多,需要软硬兼施,袁枚主张:“切片油爆,加酒、秋油滚三十次,下水起锅再滚,加作料。”
鳊鱼:除了上面的清蒸外,也可用酒煎,完全不用水,味道鲜美,被袁枚称为“假鲥鱼”
鲫鱼,用酒不用水,蒸食或油煎。
鲢鱼豆腐,“煎熟,加豆腐,喷酱水、葱、酒滚之” 。醋搂鱼,是杭帮菜之首西湖醋鱼的前身,袁枚记载“用活青鱼切大块,油灼之,加酱、醋、酒喷之。”
家常煎鱼,用草鱼,“入油两面煎黄,多加酒、秋油”,用文火慢慢炖熟,收干汤汁,要入味。
班鱼,“班鱼最嫩……以鸡汤煨之,下酒三分、水二分、秋油一分;起锅时,加姜汁一大碗,葱数茎,杀去腥气。“
黄鱼,即黄花鱼,“入锅爆炒两面黄,用甜酒一碗,秋油一小杯。”
三类,浓厚之物,需要更多的酱与酒。
大腥的鳗鱼,讲了四种方法,其中三种用酒。清煨鳗鱼,切成寸段,放入瓷罐中,加酒和水煨烂后,再加入酱油起锅。第二种蒸制,酱油和酒四六分,以汤汁盖过鳗鱼为原则。第三种红烧,用酒和水炖烂后,加入甜酱(就是甜豆酱、豆豉之类)代替酱油,收干汤汁,加入茴香和大料起锅。
《食单》里还出现了“糟鲞”。鲞,是指腌制的鱼干,糟鲞,不能用辣嘴巴的烧酒泡,而是要用酒糟,一种酿酒的副产品,很有营养价值。冬天时候把大鲤鱼腌制风干,“入酒糟,置坛中,封口。”用酒慢慢腌制,用的慢力,慢慢浸出来鱼肉和鱼油的醇厚。入夏才能吃。
与糟鲞是鲜明对比的是另一道美酒料理"醉虾巴"。“带壳用酒炙黄捞起”,再加入酱油和醋汁上火煨一下,用碗扣上焖,吃的时候放在盘中,壳都是酥脆的。《老饕漫谈》中说:”糟与醉的区别在于无火气与有火气……都有酒香,却有薄厚之分。”
我一边翻阅《随园食单》,一边沉浸在古法的情调中,不知不觉,咖啡已经喝完,是到了张罗家人们吃早饭的时候了。此时,餐厅正对的风景刚好是蓝白相间,多日未见的阳光仿佛也重拾起浅黄色的旧纱帐,铺到我的桌上。
第二日
对于农耕大国而言,没有别的牲畜可以像牛一样拥有皇权的威力。牛是极为重要的生产工具和战略工具。“盗马者死,盗牛者枷。” 自秦朝起,未经皇家准许屠牛者,皆处死或刑责。直到清朝,清宫内仍禁止吃牛肉,在民间虽不是完全禁止,但食牛者甚少。
所以,在袁枚食单中,对烹饪牛肉的记录极少便是自然而然的事。
酒醉的鱼虾让我们看到了鱼米之乡的繁复,而到了牛肉篇,竟只有一个选民。袁枚泛泛谈到几句炖牛肉以及牛杂的简单制法,涉及到酒料时,仅添一句话:“牛肉……剃去皮膜,用三分酒,二分水清煨,极烂”。这里的”酒“,按照古人著食谱的惯例,当指黄酒。
牛肉是典型高蛋白食材。蛋白质在加热过程中,水分会流出,所以如果用煎、烤等方法去烹饪牛肉,水分是往外流,如果控制不得当的话,肉质会变的干硬,难以下咽。然而,如果用湿式炖煮法去烹饪,类似西餐中的波煮Poaching,温火煨足,水分内外穿梭,酒液和肉汁相互交融,内外饱和程度类似,最终不但肉多汁软嫩,连汤汁都是上等精华。
我还没有亲自尝试过袁老的黄酒清炖牛肉,想必一瓶黄酒的收尾必定是隐忍而质朴。
不过,若改用葡萄酒炖牛肉,我倒是颇有心得。我曾在某美食APP上分享过一种自创的高压锅版红酒炖牛肉,不到一小时就能完成,至今浏览量近80万,虽然人数不算多,可相比我发布的其它酒醉美食来说,这个数字真是遥遥领先了。牛肉与葡萄酒的结合,更像把强弩置于花圃之中,我愿沉沦,你莫倔强。
第三日
红煨肉,“或用甜酱,或用秋油,或竟不用秋油、甜酱。每肉一斤,用盐三钱,纯酒煨之;亦有用水者,但须熬干水气。三种治法皆红如琥珀,不可加糖炒色。早起锅则黄,当可则红,过迟则红色变紫,而精肉转硬。”
从古至今,吟诵五花肉的文人非常多,可是能够讲清楚猪肉烹饪之道的寥寥无几。苏东坡的“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讲出了驯熟五花肉要用慢性子,并且用诗意抬高了猪肉的地位,可他并没有具体介绍五花肉的色、香、味是如何产生的。
《随园食单》里的红煨肉,类似我们现代红烧肉,按照南方做法也叫东坡肉。红烧肉的一大亮点就是色彩饱满,红亮不油腻。现在,我们通常的做法是用酱(酱油、腐乳等酱料)烹饪,或者预先炒糖色给五花肉体色。然而,袁枚可不赞成炒糖色。在食单最开始的色臭须知中,他说“求色不可用糖炒,求香不可用香料。一涉粉饰,便伤至味。”
红煨肉里,他除了使用甜酱和秋油外,又提到了第三种上色方法——用纯酒和盐,也可“红如琥珀”。这是为什么呢?
古代的黄酒还很朴实,首先酒里没有额外添加“焦糖色”,而是利用了黄酒的本性。一来,黄酒原色从浅黄到红褐,本身就是一种天然的着色剂,尤其是那些好酒和老酒,更是有着花烛红妆的高艳。二来,黄酒中的糖分在高温下发生了焦化反应,呈红褐色,从内及外的给五花肉染了一袭红装。上色其实是老酒的真本事。
除了易上色,黄酒又能除去五花肉的臊和腻,比如这两例食谱:
白煨肉,“每肉一斤,用白水煮八分好,起出去汤;用酒半斤,盐二钱半,煨一个小时。”
干锅蒸肉,“用小磁钵,将肉切方块,加甜酒、秋油,装大钵内封口…不用水…秋油与酒之多寡,相肉而行,以盖满肉面为度。
同样是选用五花肉, 一个煨,一个蒸。都不用水。靠酒水和肉液,小火慢工,保留肉的原汁原味。
除了五花肉,袁枚又介绍了另外几道佳肴,也很容易我们普通家庭去尝试。
黄芽菜煨火腿,他记录的是金陵朝天宫中道士所用的方法,用蜜、酒酿和水一起煨火腿和黄芽菜,煨至“肉菜俱化”。
炒肉丝,两种方法,一种“用清酱、酒郁片”,再下油锅翻炒。另一种是先用油爆炒后,加入酱油和酒略煮,肉变红起锅。
猪头肉,“洗净五斤重,用甜酒三斤,七八斤者,用甜酒五斤。”
猪蹄,“蹄膀一只,不用爪,白水煮烂,去汤,好酒一斤,清酱酒杯半……”
猪肺,“用酒水滚一日一夜” 。
仔细看这些猪肉食谱,我觉得很有趣:一个蹄膀要用掉上等黄酒一斤;一斤五花要用去半斤酒,真是给足了猪的面子!袁枚自述他本人“余性不近酒,故深知酒味”。谁料,他早已斟酒无数,锅前沁溢,盘中观赏,怎能说“不近”?
第四日
一大早,阿姨告诉我,今天午餐吃鸡。我们可真有默契啊!
我刚好整理到了《随园食单》的家禽系列。鸡肉物美价廉,一直是嫩在心头上的好当家。我跃跃欲试,好想来个一鸡五吃!我一边内心摇摆着,一边走上前,翻出几行读给阿姨听:
“鸡松,用酒焖制而成的肉茸。将鸡腿肉去骨剁碎,用油煎黄后,“加百花酒半斤、秋油一大杯“,放入各种配菜后,“再加水一大碗,下蒸笼蒸透“。”
阿姨瞪了我一眼说:“什么是百花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