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家人站在自已的门前,邻居骑着拖厢的电瓶车路过时停了下来,遂起座转向拖厢里取出两斤左右的莲藕,笑眯眯地定要送给我们。家人有点不太自在欲婉言谢绝,岂知邻居抬高声音当即打消了她的想法,转身又指着拖厢里面尚存的许多莲藕,说是她老家的人在房前屋后水塘里挖出来的,因吃不完让她带回剩下的这么多。继而她又说,担心自已及家人同样吃不完,所以才分给了我们这一点。听到这番话后,家人心想,既然人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未勉有点不太近乎人情。于是,只好欣然接过邻居递来的一片真诚实意,脸上自然是被兴奋涂上了红红的光晕。
她们之间相互温馨的表白,我站在对面楼上的窗户旁,已看得清清楚楚。尔后,我转身疾步到了厨房,催促自己尽快完成每天必须洗碗的一事,以便下楼后走到家人身边,看一看搁置在她面前的莲藕。
洗好碗出门于楼下,家人见到我时,脸上顿时溢出了笑眯眯地神情。这面色不但写满了喜悦,也传递着将有什么要告诉我。而早已知情的我,无须猜测她将要说的下言。遂故意学作分神走神的样子,佯装没有领会她内含的意思,故动作及脑子的反应免不了有种漫不经心的怠慢。事实上,我们之间毕竟只有几步之遥,再会装聋卖傻的我,与往日相比,靠近时时差也隔不了几秒。我到了她所在的门前,她迅速站起身指了指篮子里的莲藕,得意地说出了获藕的经过,好让我与她一道分享别人赠予的喜悦。
我乘着她那高兴的劲头,顺势拧起装有藕的篮子瞧一瞧,发现这藕与市场上的藕浑然不同,色泽浅黄中带有乳白,外皮上缀满了均匀分布的灰色斑点,像黑痣一样蕴含着生命的活力。通体圆润节节颀长,一改往日市场摊位上粗壮而黝黑稚嫩的外观。继而心中暗自比对了一番,总觉得眼前的藕没有人为包装的虚伪,充分地展示了源头的本真,露出了不与他人争宠的秉性。再仔细想一想,愈发像我年少时的青葱岁月,于老家学大人在野外挖出的莲藕。由此,那段虽苦但不乏纯真的点点滴滴,自然地浮现在眼前。
小时侯家乡的莲藕,多半长在沟沟洼洼或河滩上,几乎很难看到有专人培植的,当时的藕都称为野藕。因为是野藕,生产队长也很少过问它的长势,也不作为生产队每年农产品收入的范筹。而到了野藕的成熟期,便成了每家大人捕猎的对象,挖藕时多数是利用早、中、晚在生产队做工的间隙期,亦或是天气变化队长无法安排社员下地的时日。
清晰地记得有一年仲秋的上午,全队社员按惯例集中到庄子里的祠堂里,静静地等候生产队长对当日干活的分工。由队长逐一安排大家各自任务结束后,突然,天上的乌云密布地面一片昏暗,远处刮来的风卷起地上落叶于空中乱舞。眼看老天马上就要下雨的架势,队长与全体社员共同认为,今天是老天派定的休息日,遂个个欲转身回家。此时忽然有一人站起来走到众人的中间,抬高嗓子大声地说:今天是我们挖藕的极好机会,即使下雨也要结伴去湖的滩涂上挖藕。话还没有落音,可提足了大家的精气神,激起了人人共同的响应。在场人一致认为是个好的构想、好的主意、好的想法。
父亲刚回到家中,当得知他也与众人一道去挖藕时,激起了我的好奇与兴趣,忍不住死死地缠住父亲务必携我一道。想不到他真的答应了,当即我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置备好工具急匆匆跟随父亲出了门,马不停蹄地朝湖的外滩奔去。途中,远远地就看见外滩上四下来回挪动的人影。不到一会儿,他们或站或蹲或弯着腰,选定了自已即将挖藕的地方。我和父亲抵达后,也不甘心落后,很快在几处有地表迹象或信号的地方,最终选定认为藏藕最佳的地段,“定居”了下来。
挖藕的工具很简单,一把长柄的铧锹,一个带耙铁质“丁”型的藕钻子,再配一只不大不小箩筐,就是它的全部。正式确定具体开挖的位置时,先在湖滩选有枯瘦干瘪的残荷位置,再用藕钻依着干荷的茎向泥土由上向下试探。试探的过程中先急速下插、后缓慢下移,同时,密切注意藕钻的前端抵达莲藕时而传递出来的手感。一旦感知脚下泥土中有藕时,随及将藕钻拔出于地面,再以此拔出的地面位置为中心,向四周依次再用藕钻插入泥土作二次试探。其目的是根据试探的结果情况,分析并判断藕最终所在的具体位置,以及藕头微翘和藕尾倾斜的方向。
弄清了睡在泥土里藕的位置及状态,紧随正式挖藕开始了。父亲双手操持着大铧锹,在藕头的上方一锹一锹的下挖,估计到达的深度差不多了,便小心翼翼地用铧锹的一角轻拨底层的泥土,又一点一滴地将碎泥捞回到地面。随着泥土渐次的减少,那仿如铅笔模样长在藕头上的嫩绿的钻子,终于呈现在我们的眼前。这一刻,我高兴地惊呼,催促父亲加快速度挖出莲藕。父亲不慌不忙地以藕头为标竿,顺次朝藕尾的方向徐徐地深挖下去。在不太长的时间内,一条长有三至四节躺在泥土的莲藕,便赤裸裸地现身于光天化日之下。我激动地手持藕钻这一工具,轻轻地掐住翘起的藕头,沿着藕头生长的方向徐徐地上拽,一根长得丰腴饱满还沾着泥土的莲藕,就这样打着呵欠露出在地面。我立即弯下了腰双手捧起带着泥土芳香的它,大步流星地来到有水的地方,拽下身边的青草作擦布,洗尽莲藕上的泥土放入篮子里。心里那种喜悦之情,真的难以寻找合适的词语来表达。就这样如此反复,天上的太阳还没有爬上头顶,父亲就挖了满满一篮的莲藕。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两边参差不齐的乔木、灌木、杂草及庄稼,似乎对我们都投以羡慕的眼光。那是因为,身在饥馑年代的我们,莲藕可是餐桌上的佳肴美馐。
父亲不但能独立挖藕,而挖藕技术的娴熟却被队里大爷叔叔们所公认。相形之下,小小年纪的我,即使湖滩上长满了莲藕,也只能喟然长叹。笨拙不说,仅就铧锹的长度,已远远地超过了我的身高,无力驾驭的原因也就不言而喻了。不能像大人一样从泥土中挖藕,踩藕却是我们这些小屁孩的擅长。
所谓踩藕,顾名思义是用脚发挥铧锹和藕钻的双重功能,将莲藕从泥土里拽出来。
踩藕,除藕深藏于泥土之中以外,泥土上方必须有一定深度的水域。具备了上述两个条件,踩藕方能派得上用场。因此具体的季节一般都在春末夏初之际,那是因为,每年的这个季节,泥塘或圩湖里先后由春涝储蓄了一定量的水,尖嘴般的荷叶露出了水面,有的已伸展成圆圆的叶子浮在水中,最开心的是水体温度不凉不热,较适宜小孩在里面从事季节的活动。
村庄门前有一个叫甘圩的地方,面积大约有二十亩有余。一旦到了这个节气里,圩内由开始澄澈如镜的水面,逐渐蝶变成有形状及大小不同的绿荷点缀其中。选择每天的放学或每个星期天,我们这帮发小先后相约在一起,从家中背出一只洗澡的木盆,共同来到了甘圩的堤面上,扑通一声跃进了圩内,向着有尖嘴的荷瓣划水奔去。找到了一根枝头直指蓝天的尖荷,停下身安顿好携带的洗澡盆,遂一只手攥紧尖荷的长茎,一只脚顺延长茎的长势渐次踩入泥土深处。直至脚足抵达感到有莲藕时,继而移动脚步沿藕的周边小心地踩松泥土,待差不多断定莲藕渐次挪动时,便吸足气一个猛子扎进水中,两只手逮住莲藕俄顷抽出并浮出水面。这样,一条心仪的莲藕,在水中简单地洗涤后便放入了澡盆中。接着同样的方式,同样的办法,在周而复始的操作中,一盆堆积滿满的莲藕上了岸。那时的心情,确有难以形容般成就感的喜悦。
现在市场上的藕,无论小摊小贩怎么伶牙俐齿巧言令舌,抑或巧舌如簧,无论怎么装扮粉饰,都吃不出那儿时的味道,激不起令人沉醉不起的乡愁。多想穿越一次幽幽的时光隧道,回到那回不去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