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文友文友汇征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真是说变就变。半小时之前还是艳阳高照，此刻已是大雨倾盆。雨落在地上，点出朵朵水花，像极了在水面上不断盛开的昙花，眨眼间又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妈，这么大的雨你们先别走，等我送伞过去。”

“快到家了，我们有伞，别人借了一把给我。”婆婆匆忙地挂断了电话，声音有点喘，显然是走得很急。

外面的雨着实很大，电话里能清晰地听到雨打在伞上啪啪的声响。我心里有些毛躁，小宝那弱不经风的身体，怎经得起这般风吹雨淋？频繁地出入医院，早已让我这颗心变的脆弱而敏感，平日里但凡有个喷嚏、咳嗽，足以让我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和小宝再次成为医院的常客。

我打开门焦急地张望着电梯口，婆婆和儿子的身影终于缓缓地出现在我眼前。婆婆一手抱着小宝，一手拎着一把蓝格子的长柄伞，裤腿已经湿了大半，发尖还带着晶莹透亮的雨珠。我把心中的怨气压了下去，从婆婆怀中抱过衣服尚干的儿子，先一步进了屋。

“今儿多亏了地铁站的那个傻子，出站的时候还没怎么下雨，没曾想这雨会越下越大，幸亏他把伞塞给了我，要不是小宝也得跟着淋雨。”婆婆一边擦拭着头发，一边向我解释。

“傻子？哪个傻子？您怎么能拿陌生人的东西。”我敏感地捕捉到让我瞬间紧张的信息。

“还能是哪一个，就是地铁站神经不正常的那个。”婆婆很显然没有听出我话里的重点意思。

“您怎么能用他的伞？先不说干不干净，单是他那神神叨叨的样子，就会吓着小宝。他总是盯着过往的小孩子，您有没有想过他可能是个骗子或者人贩子？一不留神抱走了小宝，您追的上吗？加上神经又有问题，要是个疯子伤了你们呢？这次有了接触，下次遇到会不会缠上你们？这特殊时期，要是传染了病毒又该怎么办？”我的火又蹭蹭地往上升，这一连串儿问题显然婆婆没有想到。

“现在市区已经清零，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你见过人贩子长那傻样儿？哪个人贩子不是很精明！”婆婆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反而觉得我有些小题大做，说完把放在门外的那柄长伞拿到了屋内。

“所有的人贩子，都不会在脸上写着我是人贩子，那么多鲜活的案例还不能引起您的警觉？”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争执的必要，我收住了话题，我打算给小宝换身衣服。

“您怎么又给他糖果，医生明令禁止给他糖吃，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宝的的衣兜里翻出了一颗包装可爱的糖果。

“小孩子吃一颗糖不坏事的，小宝跟其他孩子比不知道少吃了多少东西，你们控制的那么严格，他的身体不还是没有起色。再说这糖也不是我买的，别人好心给难道我能当面丢掉？”婆婆和我争执道。婆婆的话某种程度上还是占了上风，我竟无言以对。

我将糖果一口含进了嘴里，小宝见状伸手过来掰我的口，显然是无济于事，那浓浓的奶香早已顺着咽喉流进了胃里。别说，这糖还真不错，奶香醇厚，甘而不腻，显然不是廉价的。

为了转移儿子的注意力我陪他玩起了游戏，和婆婆停止了争论。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这件事、这个人，但是这件事在我心里却留下了一根麦芒，膈应着我不舒服。婆婆没有错，借给他们伞的‘傻子’也没有错，这根麦芒又该如何拔掉？有些问题交给时间吧，或许时间会把它磨平。

二

八号线省农科院C出站口出来，回家的大路被地铁站口分成了两条。一条是朝外靠近马路比较开阔的大路。另一条，由于隔壁是公交车的调度室，用围墙阻隔开来，再加上两条路之间又种着片花圃，所以可通行面积极小，显得有些逼仄，但是相比较大路，脚程上会快上几步。两条路最终汇合，在拐弯处又汇成了一条。

这条小路就是我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道，只因那缩短了几步的路程，我愿与这逼仄为伍。五月份以来，这条小道上多了一个特别的人。穿着白色T恤，大约三十来岁，一米七几的个子，偏瘦，但是很白净。在人群中虽属于普普通通，但让人看着还算比较舒服。

“现在的年轻人真有情调，天天来接女朋友下班。”我在心里不免有些感慨，“我当年为什么没有这种待遇。”每次见到他，那身白色的身影总是或坐或蹲地靠着那堵围墙，使本就逼仄的通道显得更加狭窄。一直没有见到女主的出现，我想当然地断定，这对情侣应该是分手了，而他在这里也许只是想追回那个让他放不下的女生，竟是个痴情之人。

那日，也是一个雨天。许久不曾接我下班的先生竟然说在地铁站等我，难道是受到了“他”的熏陶，这个榆木脑袋终于开了窍，不枉我在他面前宣扬了一番傻子的痴情。我从地铁站鱼贯而出，先生站在地铁站口，脸色不是很好。据我多年的经验，这乌云应该不是因我而起，这木头虽没有情调，但是对我的迟到是不会有微词的。

我挽起先生的手，跟往常一样准备右转向右后方走去，先生却稍稍用力拉着我左转，撑开雨伞，拥着我步入雨中。

“怎么生气了？为什么不走里边？”我还是比较好奇乌云是因何而起。

“没什么！刚才在站外等你，那个傻子说我站了他的位置，像得了失心疯一样上来推我，与他争了几句。”先生语气虽然平淡，但还是能听出一丝丝愤慨。

“以后不要走里面，走大道，安全。”先生的视线又向那位常驻之客瞟了过去，“他是神经病，总之他在的时候一个人不要走那里。”

起初没太注意，以为他只是一位失意人。自从那天听了先生的话，几天下来才发现他还是有特别之处的。不管天晴下雨手里总是拿着一把普通的长柄伞，而另一只手总是把玩着两颗包装可爱的糖果。远看与常人无异，只是走近了，他似乎又与我们有所异样。身体会不自主地颤抖，经常会自说自话，眼神有些痴傻，尤其喜欢对着小朋友傻笑，更有甚者会尾随过往的小孩儿。

我没有将先生的话听进去，依旧我行我素，就像来往的车辆，呼啸而来又扬长而去，不会因为这里发生过车祸就会在行经这里时放慢速度。出了地铁站还是走上了小路，他依旧靠在墙上。路过他时，突然听到他在讲话，旁边没有人，手里没有拿手机，声音不大，吐词不清，甚至是一些呜啦语。心里一惊，转念以为他戴着耳机在和朋友聊天，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第二天又从这里经过，他跟昨天一样，在那里自说自话，甚至加上了肢体动作。这次他声音很大，老远就能听到他说没有打麻将之类的自证辨词。只是这次在经过的时候我特意望了一眼他，分明没有佩戴任何的的辅助通讯设备。然而，这并不是我最心惊的地方。他“蹭”地一下从地上弹起，朝前边的一对母女追去，拉住那位2岁的小女孩就给她掏出一把糖，还想再抱小姑娘，孩子被妈妈一手护在了怀里，仓惶离去。这一刻我想起先生说过的话，他说傻子在这里等他的爱人和孩子，心里一阵后怕，也有一种惋惜。

人总是容易被习惯支配，我忘记了昨天的那一幕，出了地铁站，右脚不自主地向右转。是的，我又看见了他，心里有一点犯怵，退回来似乎有点不礼貌，因为他也看到了我。自从昨天见到他行为举止怪异的样子，我是真的害怕。

小时候经常被一个傻大叔吓唬，每次见到他就躲在大人的身后，而他每每看到我总是要来逗弄我，嘴里也是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而最奇怪的是那些不躲着他的小朋友他反而不去理会，以至于在我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阴影，我害怕见到这类人。岁月过往，日久见长，我懂了一句话‘恐惧像弹簧，你弱它就强，你强他就弱’，于是我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他盯着我，脸上仿佛在笑，仿佛又在克制，总之是一副我读不懂的表情。他突然走近用手指着我，似有话对我说。我哪受得了这种光顾，吓得我迅速飞离而去。回到家还是一阵后怕，先生看我惊慌失措的样子连忙追问缘由，我把经过说与他后，他笑了，笑得莫名其妙。笑完，拿了一面镜子给我，我看见光洁的脸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几大片墨斑，怪不得在我出了地铁站取下口罩后，一路上回头率那么高，那个人指着我的脸，莫不是告诉我这个，难道是我误会了？

三

雨停了，天边的红霞将天空染得一片绯红。

“明天又是一个晴天。”婆婆看着外面的云彩感叹道，听不出喜与不喜。说完，拿起那柄蓝格子伞出了门。应该是去还伞，索性也就没过问。

对于那个神经不太正常的人，我不会叫他’傻子‘，也不会因为他借了伞给婆婆而心生好感。那种来自记忆深处的恐惧，只会迫使我远离他，本也是不相识之人，我亦没有悲天悯人之德，犹如人海中过往的万千行人，只不过是曾经的匆匆一瞥。

婆婆很快就回来了，手里依旧拿着那把伞。“人走了吗？”我问道。

“想必是走了，我转了一圈而没找到人。”婆婆把伞撑开放在了阳台上。“你明天上班的时候带上，回来的时候给他。”

“我们互不认识，还是您明天再跑一趟吧。”见着这类人我唯恐避之不及，还让我迎上去，这与取我的胆有何区别？说什么我也不会去还这把伞的。

第二日下班归来，我特意先望了一眼那条小道，真是天气好，心情好，诸事顺利。小路上的“守卫”今天不在，我身心愉悦地踏上了这条通往家的捷径。

那把伞还在阳台上挂着，无时无刻地提醒着我那位站在地铁边神经不太正常的年轻人，我仿佛看到他出现在了我的家里。脑海中无端闪现出小时候那位傻叔叔要拉走我的场景，我有点头疼，胳膊疼，浑身有些不自在。

“妈，那把伞怎么还在家里？”我极力遏制住把它丢掉的想法。

“去了人不在，又带回来了，我也不知道他家在哪儿，难不成就放到那里？”

我把它丢进了阳台的角落，一个我看不见得地方。“明天，再去找一下，如果没人就把它丢了吧，我买把新的还给他。”我说完把它丢进了阳台的角落，一个我看不见得地方，我实在受不了这把伞的刺激。

幼小时期受到的创伤，是一辈子的心里阴影。母亲曾试图安慰我说，那位‘傻叔叔’是喜欢我才那样逗我，其实母亲不知道我每次见到他都几乎要吓破胆。我以为会随着我的长大，会变得勇敢，会不在害怕他们，然而我依旧战胜不了我自己。这也是婆婆在说她跟那个人有接触的时候，我有多反感，我不能让这种情况在我儿子身上上演。

四

又是一个分外艳丽的周末，我和婆婆带着小宝准备到地铁站旁的游乐场去玩。在经过C站口时，不自主地向那里张望。

“他已经很久不在这里了，以后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婆婆知道我在张望什么。

“为什么？”我有点好奇。

“前不久，地铁站里一块玻璃碎了，他伤了眼睛。”

“伤得很严重？”

“听说很严重，好像眼睛失明了。”

“那是很不幸！”

“如果不是他挡住了那些玻璃碎片，可能不幸的就是那个小姑娘。”

我脑海中想起他追着那对年轻母女的场景，“是他的孩子吗？”

“不是，他的孩子和老婆早出车祸死了。他也是从那以后就变得不正常了。”

“您从哪里听说的？别人的隐私怎么能随便打听。”

“他母亲说的，就是那个经常在小区楼下捡破烂的婆婆”。

我想起来，一年前小区里多了一位拾荒的婆婆，不管天晴下雨，总能看到她在每一个垃圾桶前忙碌的身影。婆婆身影瘦小，倾斜的垃圾桶像个庞然大物，仿佛一口就能把她吞掉。婆婆有个小拖车，隔三差五就能看到她拖着满满一车的废品，步履蹒跚地朝附近的废品回收站拖去。那堆积如山的废品，一路摇摇晃晃，仿佛一个颠簸就要倾塌。

8号线地铁在建之时，这里发生过一次很严重的交通事故。一辆小轿车和一辆失控的渣土车迎面相撞，小轿车内一家三口，唯有年轻的司机鲜血淋淋地从地狱里爬了出来。警笛声从黄昏响到深夜，警戒线讲这里围了好几天，似乎在为亡魂指引归家的路。只是不曾想过那位从地狱走出来的人，最终还是败给了命运，丢了家庭，失去了至亲。

地铁站的那个“傻子”走了，狭窄的通道又恢复了往日的空荡。我想上天不会遗忘每一个善良之人，希望他余生都能被命运光顾。也许，我们再见之时我已不在恐慌，而他也恢复往日清朗模样。

黄昏，一个羸弱的身影拖着一辆板车在夕阳的余晖里拼命前行，仿佛想要追上那渐沉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