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真真国”与“枯树赋”,曹雪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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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四十九回,曹雪芹笔下的红楼人物莫不皆已登场。曹公的忧思也初见端倪!

这一回,贾府来了很多亲戚,邢夫人的兄嫂带女儿岫烟来投邢夫人,碰上凤姐之兄王仁来京,行至半路,遇见李纨之寡婶带着李纹、李绮也上京,叙起来都是亲戚,大家同行。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其妹薛宝琴许配给梅翰林之子,正欲之京发嫁,听说王仁进京,也带了宝琴随后赶来。于是大家会齐了一起到贾府投各人的亲戚。独黛玉没有亲戚,一个也没有。

众亲戚之中,曹雪芹诉之笔墨最多的是薛宝琴。薛宝琴一出场,好像天上落下一颗流星似的震动了贾府,宝琴活泼可爱又持重,见多识广,人又长得美丽无双,贾母一见喜欢得不可不可,还逼着王夫人认了作干女儿,要自己来养活。

冠盖满京华, 群芳荟萃大观园,王熙凤,作为旁观者,虽冷眼算计,亦不乏怜悯之情,“凤姐儿冷眼敁敠岫烟心性为人,怜岫烟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她些”;薛宝钗,往返其中,虽有经典之才,却似无尊古之意,玩笑似嗔怪香菱学诗“提那些死人做什么!” ,揶揄宝琴,“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

宝钗,自有其骄傲处。这一回的黛玉,连宝玉都不知其“是几时”接下了“梁鸿案”。

至此,琉璃世界,大观园迎来了最后的荣光。

白雪红梅,新酒火炉,香娃啖鹿,明暗交织之中是一个忽作变徵之音,群芳的命运愈加扑朔迷离,故事里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融入了复杂的情感,每个人都承载着时代风沙下,太多与众不同的命运。

时代,在洋流潮汐中悄然更迭。

大观园,这座藏在深闺里的皇家别院,外面的风、“西洋”的风,还是不可挽回地越过女墙吹进了深闺之中。

最尤瞩目的是宝琴,她是深闺女眷之中,唯一有着随父于国内上下游历且有“留洋”经历的人。八岁时节便与其父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据其所言,曾见到一个真真国的很漂亮的西洋女孩子,通身富贵,颇有武士的练家子气慨,十五岁,通中国的诗书 ,会讲五经,做作诗填词。外国美人曾作了一首诗,她口述如下: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诗虽无题,却堪称是红楼梦封神之作,如曹雪芹前言所说“以告天下人”,诗的背景正是晴雯“病的蓬头鬼”样,宝玉自比“如野坟圈里自长的一棵老杨树”时,而通贯全诗的意象竟也真是“杨树”,来源于庾信的《枯树赋》,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全篇的“文眼”,即陆机所说的“一篇之警策”,是“生意尽矣”四字。

此时的大观园“群芳婆娑,生意尽矣”,警策不仅是内忧,更有外患!

——“昨夜朱楼梦”,是南唐后主李煜的“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今宵水国吟”,是北宋文武全才辛弃疾至死仍喊“杀贼”的《水龙吟》,“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美则美矣,然哀怨的声辞里隐藏着灭国的宿命;刚柔并济的声辞里蕴藏着故园末路的喟叹。 全然是尘满面、鬓如霜的颓丧,又带着宿命般的妥协和哀悼,读之令人辄唤“奈何”“何人”……

颔联画风突转,虚空而出的是“海客”冒险与探索的世界,云气风尘。

——  “岛云蒸大海”, 李商隐的,“海客乘槎上紫氛,星娥罢织一相闻,只应不惮牵牛妒。聊用支机石赠君。” 她引说的是爱情、仕途?还是另有所图?

——“岚气接丛林”,淮南小山的《招隐士》,“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山气巄嵷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

      ……

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  她写的是“闵伤屈原”,还是召山谷潜伏之士的为我所用?

——“月本无今古, 情缘自浅深”。

颈联,故作深沉的沉吟,是“冒险家们”对其“探索世界”的笃定。是明月何曾是两乡的家国物我两望之无穷谊, 还是“青山吞吐古今月”下的“不如伐庸”?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尾联,铺陈之下见真机,诗眼“汉南”,庾信的枯树赋:“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首宝琴代言的无题诗,意象看似寻常,且露有堆砌生硬之感,营造的意境惯常看来也不过一些情爱,给人一种笃定之向往,无关纤巧,然出自外国少女,背后却似有指点江山的“观沧海”之意。

群芳惊叹!“难为他!”

难为她,一个西洋少女,居然能如此了解中国历史,历史背后的诗词,那些带着纷争伤痕的历史,那些树之疤节都被这西洋少女所洞悉,斫落的还有东方文化与文化的结晶。

“焉得不关心?” “所何见而来,所何见而去?”

“海客们”的冒险与向往,无不诉说着内心的渴求与野心,是商贸还是商战?

曹雪芹惊悸!一个外国少女,心有猛虎!大观园,群芳锁在深闺人不知!曹雪芹呕心沥血,通过细腻的描写,忧国忧民的丹心跃然纸上!内忧,尚有南北忧愁风雨,外患,西洋渐进锁国门!

康乾之世后不过几十年,贸易不成的“海客”,果从西洋自行船架炮而来。

烛影钟声里的大观园,晴雯拿命自搏宝玉的“漏洞”,海棠树竟兀自婆娑,生意尽矣。黛玉以命自搏贾府的“漏洞”,泪尽而木枯。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烛影钟声里晴雯之病,茜纱窗下黛玉之泪,此时的大观园,俨然如《暝》,“日下四山阴,山庭岚气侵。”群芳影飘零,在各自的规则里拿命自搏,那早已注定的结局。

而此时的满清王朝,竟在闭关锁国的路上越走越远!

忆昔抚今,不胜伤悼。“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在历史深渊处,曹雪芹还是发出了:“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更多的时候,曹雪芹是将这番心事隐晦地溶于一份缺少亲近感的情爱中,拿命作搏,以补满清的“漏洞”。

大观园里,群芳或冷眼旁观,或目下无尘, 阶柳庭花,半卷湘帘半掩门,深闺的藩篱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是个人意识觉醒的写照……

无才补天而只能沦为玩物的恶木,是庾信的自我写照;无才补天而只能沦为玩物的劳什子,是曹雪芹的自我写照。 饮食男女,个体意识觉醒的是魏晋风度的乡关之情;大观园群芳个体意识的觉醒是国家疆域意识里的外忧内患之思,人的各项活动都被赋予了更深刻的含义。

“先天下之忧而忧”,个体意识的觉醒而凝结成文化符号的传承,是时代发出图存的悲鸣,无才补天是被动的自强。

据说水涸湘江, 亦能搏定未竟的盟约。而他再也没有机会看到,由此即将拉开的自强运动的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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