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2
办公室的日历又翻过一页,距离第一次在教案本上写下“亦师亦友”四个字,已经整整五年了。窗外的香樟树浓荫如盖,恍惚间,总能看见那个背着褪色书包、低着头走进教室的身影——小杨,那个让我对“理想课堂”的理解,彻底转弯的孩子。
最初站在讲台上时,我对理想课堂的想象很简单:知识点讲得清晰透彻,学生们听得聚精会神,作业本上满是红勾。我像个勤恳的园丁,一门心思要把课本里的养分“毫无保留”地浇灌下去,却没留意到有些幼苗,根须正埋在板结的土壤里。
小杨就是这样。他总是坐在最后一排,课本摊在桌上,眼神却飘向窗外。我试过提高音量提醒,试过课后单独补课,甚至找他谈话时忍不住拔高声音:“你这样怎么行?对得起爷爷奶奶吗?”可他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像只受惊的小兽。后来才知道,他父母离异后,爸爸搬去了外地,妈妈很少来看他,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能做的只有让他吃饱穿暖。课本上的字再工整,也抵不过他心里的空洞。
转机出现在2020年那个特殊的春天。居家上课的日子里,屏幕成了唯一的连接。我看见小杨的背景里,是昏暗的小房间;听见他回答问题时,声音小得像蚊子哼;甚至有一次,他奶奶在镜头外叹气:“这孩子,整天对着墙发呆。”那一刻,那些“必须掌握”“务必牢记”的教学目标忽然变得轻飘飘的。我第一次意识到,比起知识,孩子们或许更需要被看见、被接住。
揣着这份震动,我自费报了中国完型的课程。周末别人休息时,我在课堂上练习“共情倾听”;深夜哄睡孩子后,我对着镜子琢磨“如何说才能让他愿意开口”。“情绪容器”“家庭系统”这些词,慢慢从陌生的概念,变成了我和学生、和家长对话时的“密码”。
再回到课堂,我不再盯着小杨的作业本,而是在课间给他带块巧克力:“我小时候也有过不想学习的时候,特理解。”他愣住了,第一次没有立刻躲开。我在班会课上开了个“悄悄话信箱”,让大家把说不出口的烦恼写下来,小杨投的第一张纸条上只有三个字:“想爸爸。”我在回信里画了个拥抱的简笔画:“想他的时候,可以跟我说。”
变化是悄无声息的。小杨开始在课堂上抬头,偶尔还会举手回答问题;他奶奶拉着我的手说:“孩子现在愿意跟我讲学校的事了,昨晚还说你像‘大朋友’。”不止是他,班里那个总爱打人的男孩,我发现他其实是想用这种方式引起注意,便给他安排了“课间安全员”的任务;那个总说“我不行”的女孩,我在她的作文本上写:“你写的这句话,比范文还动人。”
我把心理学的知识融进课堂的缝隙里:早读前留五分钟“心情播报”,让大家用一个词形容当下的感受;作文课不规定题目,只说“写一件让你心里发紧或发暖的事”;家长会变成“围炉夜话”,和家长们聊“怎么说,孩子才肯听”“怎样的陪伴才算数”。
这五年,我的家庭也悄悄变了。以前总抱怨我“只关心学生”的爱人,会在我晚归时留一盏灯:“今天又帮谁解开‘心结’了?”上小学的女儿,会学着我的样子跟同学说:“没关系,我听你说。”原来当我学着温柔地对待学生,这份温柔也会悄悄流进家里的每个角落。
这五年,我渐渐明白,理想的课堂从不是“我教你学”的单向奔赴。当我放下“教师”的架子,蹲下来听他们的心声,知识反而像春天的种子,在信任的土壤里长得更旺。课堂上,我们是探讨知识的师生;课后,我们是分享秘密的朋友——这种奇妙的平衡里,藏着教育最动人的模样。
窗外的蝉鸣又起,新一届学生的笑声飘进办公室。我翻开教案,扉页上那句“毫无保留传递知识”的旁边,多了一行新字:“先懂孩子,再教知识。”这大概就是五年时光教会我的,关于理想课堂的全部。忽然懂了,所谓理想的教育,不过是先走进对方的心里,再一起走向知识的远方。
这条路,我还要慢慢走下去。因为那些被接住的情绪、被看见的瞬间,早已在孩子们心里,种下了比知识更珍贵的种子——关于被爱,关于勇敢,关于成为一个温暖的人。而我,不过是那个刚好路过的、陪他们浇水施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