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路口遇见姑父,他背着一个破旧的背包,左右两手各提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是各样吃食。他的头发长而蓬乱,衣服裤子也有泥土的痕迹,眼睛因为熬夜而布满了红血丝,显得疲惫又落魄,更衬得他的形装风尘仆仆。
“姑父,又出发啦!”我向他打招呼。他咧着嘴巴笑,“是呀,出发!”他说,他的神情是一个十足的农民工模样。
当我看到离家外出的姑父时,我讶异于他的行囊如此简单,着装如此随意,好似乎他完全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就那样我行我素,即便充满乡土气息也坦然无虞,这其实是我在旅途中经常看到的辛苦劳作的人们的形象呈现,可是当姑父和路上的旅客的形象重合时,我突然感到一种难以置信的恍惚感,仿佛第一次我才清楚地知道原来姑父也是如此劳累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其实不然,我本应该早就想到。
我的亲人之中,有很多做着非常劳累的苦力活,他们生活在那些成功人士嘴里的所谓“底层”。可是,我对他们的了解也实在羞愧。我只隐约地知道他们是农民工,至于什么工种,收入如何,工作状况如何,他们做的是否开心,我一无所知,也从未真正留意过。
我所熟悉的他们的样子,只是出现在过年过生日时才会聚首的大场合。这时的他们着装普通,并不特殊,我往往惊讶的是缺点和优点能如此明显地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他们热情,容易快活,也非常看中感情,但与此同时,他们很容易就嗜烟酗酒,简直到不要命的地步。
我的家族里面有一个堂叔还有一个堂哥,都是40岁左右就因为酗酒太凶而溘然长逝。而活着的亲人中,也大都各有各种致命的恶癖,要么好赌,要么是酒痨,要么就是烟鬼。可是撇开这些伤害自身的坏毛病,他们一个个都非常坦诚,充满了人情味,为人仗义又热情好客,让人既恨又爱。
就像我的姑父,一个月以前因为伯母六十一岁大寿,从河南赶来吃寿酒,这次他赶来,又是因为要参加我爸六十一岁的寿宴。来来往往,路途遥远,车资不菲,又耽误工时,而收入本身也不高,可是他们却乐此不疲。
相比我们这些在外面安家立业的人而言,留在家乡的亲人们更看中家族感情,更喜欢抱团取暖,也更重视人情往来。世俗如我,在外久了,已经无力顾及旁亲,更不会因为非嫡亲的谁的生日而奔来奔往。此外,我们这些所谓的白领,难得的一次回乡,都仪式感十足,仿佛是一场场表演秀一般,讲究的拉杆箱,精致的小包,还有精心准备的套装,处处小心,时时用力,非要显得和故乡的水土格格不入才能证明自己过得好一般,非要给旁观者一种炫富的即视感才能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一样。我自知不美,也不好打扮,可是也实在做不到像姑父他们那样随意简单地来来去去,追根结底还是虚荣心作祟。可是姑父他们就没有虚荣心吗?也许艰苦的劳作会让他们对面具对伪装不屑一顾,活的更脚踏实地。
这么些年以来,我的那些堂表兄弟姐妹们仿佛一夜之间就老态纵横了,他们衰老的速度让我深感诧异。他们中最大的不过比我大出8岁,在我上大学的时候他们还是俊美少年,如花少女,可是我一毕业,短短几年,突然发现他们老态得令人心痛,正如我那幽默的小叔所说,女人一生完孩子就如母鸡下完蛋一样通体膨胀,男人一有了孩子就毛发全无。他说得粗俗明了,让我既忍俊不禁,又无比心酸。我一直以来都不曾真正过问他们衰老之快的缘由,是因为家庭经济压力巨大而个人能力匹配不上导致的?还是因为落入了切实的琐屑生活而丢失了个人的梦想?还是因为他们所从事的工作实在艰苦劳顿?我常常暗自揣测,却无法确凿。只是清楚地明白,当他们不再打扮,不再装酷,不再虚荣,那就意味着他们在承受生活之重了,而那些知道生活之重的人还能保持故我,则要么是经济能力强大要么就是精神力量强大。我想着,大抵是如此罢,难道还会有别的原因?
如我们这样一脚踏进信用社会,一脚留在人情社会的人,同家乡亲人相比,我们显得更薄情寡义。我们看中的东西和人情社会里面的亲人不一样,我们很容易就看轻生日,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家里的人却把这些场合看得无比重要,他们赋予生日的意义不仅仅是庆贺,还有团结,情谊,甚至还有微妙的显摆之意。
一场酒席,我们这些所谓的白领可能并不很在意菜肴酒酿,可是留在家乡的人们却非常敏感。酒席热闹与否,就看饭菜如何,烟酒是否高档,招待是否得体。觥筹交错之时,还有各种礼数辈分讲究,我们这些信用社会的人就会觉得不甚其累,我们讲究随意随兴随感觉,家乡的人们则更看中克己复礼。这也许是行用社会和人情社会中最大的差异。
再说一样差异——吃饭。故乡的人喜欢吃捞饭,就是米入锅煮成半生半熟,然后捞出再蒸熟,这样的饭颗颗独立,入口粗糙,耐嚼难化,可是对我们这些常年在外生活的人而言却难以消受,当我们埋怨,家里的菜好吃饭却吃不饱时,乡人们正咂摸着嘴巴吃得津津有味,大概是因为劳作的人们需要更多的能量消耗,那样的饭粒扛饿,对我们这些长期与电脑打交道的人而言,则显得太过于生硬而不易消化。
当我留意观察,我会发现即使在外漂泊但家庭留在故乡的人也我更看重人情来往,更喜欢扎堆聚会,也更懂得为人处世。而作为家族中举家外漂者的一员,我则显得无情无义,虚无缥缈很不实在。我明白,举家离乡漂泊,改变的不仅仅是劳作的方式,更兼有生活及为人处世的态度。
留在故乡的人,哪怕是离开故乡的人,只要家在故乡,就仍属于那个人情社会; 而家也迁出故乡的人,就成了永远的游子,既不完全属于信用社会,也不完全属于人情社会,是脚踏两条船的人,注定了在两者之间都难以游刃有余,但是游子知道,根在哪里,哪里就是魂牵梦绕的所在。
写于2019年10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