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以前我都生活在湖南衡阳的小村里，读书就在村里唯一的一所小学。
学校后面就是山，山上是一片茂盛的竹林。乡里的孩子爬起树来和猴子没什么两样，常常一下课就去抢最壮的那株“占竹为王”。顺着左侧的山坡往下就是一大块平地，从坡上冲刺起跑再单脚跨步，是女孩子最爱的游戏。坪上踢毽子、跳皮筋的一丛一丛地像花似地簇拥在一起，直到上课铃声响起。男孩子或掰起脚来玩斗鸡，或趴在地上打纸板。据说我两个表哥当时书包里全是自己做的纸板，用书做的。
上课的铃是挂在墙头，由值班老师掐着点亲自去摇响的。有时手表慢了或者忘记打铃，铃声就很久不响，小孩子都像赚到了一样玩得更疯了。铃声也不很响，稍微跑出去些就听不到了，比如学校前面的那条河。涨水的时候河水湍急，会水的孩子并不怕，跳下去捞鱼抓螃蟹的都不在少数。一直到校长拿着教鞭过来，揪住一个孩子的耳朵，这群学生才自觉散去。
学生是十里八乡过来的，一个班上的亲戚都不少。有个远房亲戚家的男孩儿跟我成了同桌，我丢毛笔的时候他就帮我去后山上扯嫩笋，笋尖沾了墨也能写。有一次他穿错了我的一只拖鞋，返回学校还了鞋子，又送我回家。路边有户人家的李子树挂了很厚的果儿，绿里透黄让人馋得很。我停了一会儿，他就说他去偷。撸了几个放进书包，两个人跑得飞快。
和我同村的两个姐姐也常跟我一起上下学。有时候我们特意绕远路不回家，顺着河边的油菜田往村里走。记忆里金灿灿的一片很好看，泥土、青草和花香混合在一起很刺激嗅觉。她们骗我说油菜花上的露水能治病救人，还能卖钱。我对后者更感兴趣，就和她们一起走小路收露水。到了家，奶奶在太阳底下给弟弟洗澡。一边斥责我一天到晚外面疯，一边从锅里给我端出留的饭菜。
不开油菜花的季节，我上学就很快。那时候赤脚走路也不觉得疼，追着太阳跑得飞快，只觉得乡间的风清清凉凉呼啸而过。冬天为着早点赶到，也走得格外快。其实教室里也并不暖和，玻璃窗已经坏了几块，报纸糊了并不管用，有时候冻得伸不开手。语文老师教我们拼音时，最常叮嘱我们的是：“我说的时候把手放口袋里，叫你们写的时候再拿出来”。
冬天下了课，男孩子去墙边推来挤去，玩一种叫挤油的游戏。又有一部分高年级的带了火罐，用打火机点了木屑就开始疯狂旋转，不一会儿就燃起火来，我看着觉得危险，每次都绕着他们走。女孩子更喜欢去后厨边上的烟囱旁蹭蹭热气，我也去摸过。透着红砖并不很烫，温温的。
小卖部的生意到了临近年终的时候好了很多，因为孩子们都知道父母快要回家过年了，消费预期大大提高。里面卖的东西不多，都是辣条、汽水和糖果之类的小玩意儿。经营小卖部的是我的班主任，短头发，黑亮的皮鞋，个子虽小却满脸透着军人的勇毅。不写作业、上课讲话都要被她揪耳朵或者打手板，学生家长们也不去闹事，都知道她教的孩子有礼节、爱学习。从前我也怕她，后来有次看到她担着猪草去喂猪，就觉得也跟隔壁的大婶没什么区别，没那么怕了。
读到三年级，我的奶奶去世了，我转学到城里。前几年回去了一趟，小学已经翻新了，比我就读时好了很多。教我的老师们也退休了，偶尔在我姑的剪发店里能遇上一两个还记得我的。每当我回忆起自己的乡村小学，我从不评价它的教育资源怎么样、学校风气如何、教育理念是否先进，只是怀念那时候小小的自己和那方天地里的声色气味。人生或许不需要太多感想，就去经历和体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