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到黎明,毛泽东起床,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文素勤望着儿子,一句话在心里、脑里、口里转了几个圈儿,终于吐出:“你要去跟你爹道个别么?”
“不,我不去。”
“公开反抗父亲,这不是中国人的传统。”
毛泽东的心忽然一震,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一震:母亲与父亲,尽管思想有分歧,尽管她不赞成他的做法,但,相濡以沫,年复一年,如果与父亲不辞而别,即使可以刺痛顽固的父亲,也必然伤害母亲。他悄悄望母亲,母亲那美丽的面庞如微霜轻染荷叶,无可奈何是霜痕,隐含着忧伤和痛苦。母爱溶解着他对父亲的恨,他改写日本人西乡隆盛一首诗留给父亲: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写好后,夹在父亲每天必看的帐薄里。
秋风频借力,毛泽东走出家门。金秋的早晨,东方红,太阳升,溪流如歌,荷叶如盖,韶山韶河多娇。今日毛泽东,穿的是像样的青色短褂,肩上是那根挑谷挑粪挑生活的扁担,扁担一头是包袱,一头是小筐。包袱里一件长袍、两条床单和一顶蚊帐;小筐里装的是《水浒传》和《三国演义》。
父母相送。母亲像天下慈母一样,心相随,随着儿子的背影,飘向远方。爱如山,情似海,离愁薄云天。父亲与世上商人相同,频招手,盘算着将失去多少铜钱,多少稻谷,将有怎样的结果。毛贻昌气恨难平,无可奈何,说:“走了,走了,走了也好!走了一个,还有两个呢!泽民看样子不像他这个哥哥,也许能成为我的好帮手的吧。——十七岁了,硬要去洋学堂读书,我看能读出个什么名堂!我十七岁就当家理事了。”
文素琴说:“你十七岁开始当家理事,接过祖上留下的田产和屋产,也接过了家庭债务和生活重担。起早贪黑拼命地苦干,干到二十多岁的时候,家境没有改善,欠账反倒越来越多。迫于债务,参加了湘军。当了几年兵,回村后种田又做生意,日子才慢慢地好起来。你能做生意,能赚钱,不就是当兵开了眼界?三伢子离家读书,见了世面,长大会有用的。”
“有用,有用!冬至那一天,当着客人的面,和我闹;这次去东山,又是叫人劝说,又是借钱,都是几本子破书的作用吧!还有,我付了定金买猪,过了几天,猪价涨了,可以多赚三四块钱。叫这伢子去赶猪,他倒好,收回定钱,猪不赶了,说什么:几块钱对富人不打紧,对穷人家里是个大空缺哟!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傻子!”
“接济穷人,是应该的。”
“妇人之见!只知道磕头烧香,接济别人。自己迷信也罢了,还教伢子不出诳言,不存欺心,心地善良,慷慨厚道。伢子都是给你教坏的!”
“别拿女人出气!”
“败家妇,败家子!”
毛贻昌恼恨地砸下一句,快步离去,鞋底激起一缕轻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