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的贺岁片不算，《地久天长》是我今年第一次主动看的电影。影片时长一百七十五分钟。电影以“知青返乡”、“计划生育”、“市场经济体制改革”为时代背景，讲述了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初这三十多年间沈英明、张海燕和刘耀军、王丽云两个普通家庭之间的故事。沈英明和刘耀军是挚友，知青返乡后到了同个厂里上班，之后两人各自娶妻生活在同一个筒子楼里，更为凑巧的是两个人的儿子又是在同一天出生，所以沈和刘两家更为亲近。可是日子过了不久，刘耀军让妻子怀上了第二个孩子，那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计划生育”最严格的时代，想瞒住这个秘密的刘氏夫妇最终还是没有瞒住，刘耀军的妻子王丽云被好友沈英明的妻子张海燕强行送去医院做了打胎手术。手术并不顺利，导致了丽云终生不能再孕。灾祸接踵而来，随着市场经济体制改革，厂里要大裁员，丽云不幸的被她投注了青春岁月的工厂开除了，而后刘氏夫妇唯一的儿子刘星也在和小伙伴（沈家儿子沈浩）游玩时淹死了。备受打击的刘氏夫妇离开了故土，背井离乡地去往了南方。后来他们在福利院领养了一个长相似刘星的孩子作为自己的养子、到后来张海燕临终前要见刘氏夫妇一面以及最后沈浩把刘星去世的真相告诉了刘氏夫妇等等剧情就不再赘述，大家可以去看一下这部电影。
这部电影我觉得是从2017年《不成问题的问题》以来，大陆拍的最好的电影。虽然我对它大团圆的结局嗤之以鼻，我觉得电影最后的镜头应该留在刘氏夫妇在爱子坟头祭扫的画面。
下面来说说原因。
首先我们来说说莎士比亚。《李尔王》是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李尔王是一个非常高贵非常单纯的人，他不能理解这个世界的真相。有一天他想要退休，并且要把国土一分为三送给他的三个女儿。但他要求他的三个女儿表述她对他的爱。大女儿说我爱你超过爱我自己的眼睛，眼睛能够看到的一切可以用价值来估价的东西都抵不上我对你的爱。她说我的爱超过赋予我们美德、赋予我们美貌、赋予我们健康、赋予我们荣誉的生命。没有一个女儿像我这样爱她的父亲，没有一个父亲能像您这样得到我这样女儿的爱。他的二女儿说，我和我姐姐是一样的。姐姐所表达的所有的爱都是我所要表达的，但是我觉得她的表达还不能够表达我的心情。可是我嘴太笨，我就不说了。三女儿说，我就像一个女儿爱一个父亲那样去爱，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我会像我的两个姐姐那样出嫁的。我们的妈妈也深爱她的父亲，但是她还是嫁给了您。然后李尔王就勃然大怒，说没有爱就没有嫁妆。之后李尔王就把本来给三女儿考狄利娅的土地一分为二给了她的两个女儿。后来考狄利娅远嫁法国，大女儿和二女儿在李尔王失去权力之后就开始虐待他、凌辱他。后来考狄利娅率领法国军队打到英国来，要解救自己的父亲。战争很快结束了，她的两个姐姐被打败了。但是最后还是因为很小很小的偶然，完全可以避免的偶然，莎士比亚写的，考狄利亚还是死掉了，老李尔王抱着她的尸体痛哭，然后也死去了。
在莎士比亚去世之后，英国人在演这部戏的时候，把考狄利娅复活了，也就是考狄利娅打败了她的两个姐姐，救出了父亲，并且和父亲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非常圆满的大结局。
那么到底是考狄利娅活着好还是她死去好，这是人类戏剧一个非常重要的分水岭，这就是所谓中世纪和现代世纪的分水岭。中世纪和现代世纪一个最大的区别就是：中世纪有一些伟大的人物编制了一个伟大的信仰，然后全社会的人相信这个信仰，所有怀疑这个信仰的人就是坏人、恶人。在中世纪的戏剧里面强调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整个世界整个社会是有秩序的，有意义的。有的古老的中世纪欧洲的戏剧里面只表现圣迹，所谓圣迹就是一个得了怪病的人，信了上帝之后，怪病就好了。所以中世纪里伟大的人物用一个人造的苍穹扣在我们的头上，当我们每个人抬头望去的时候，不是看见自然的天空，而是看见人造的伦理的天空。
到了但丁的时期，也就是文艺复兴的时期，欧洲戏剧中人的色彩开始慢慢变浓，神的色彩开始变淡。在这个时期，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疑：凭什么我们要相信伟大的人物所编制的信仰？我们看到的天空就是真实的天空吗？
大家知道，文艺复兴是中世纪和现代世纪的划分，是人性的苏醒。现代世纪的人拥有自由涉取知识的权利，拥有获取财富的权利，拥有自由信仰的权利，拥有安排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发现那些伟大人物编制的伦理天空其实是虚假的，是可以被掀掉的。
当然我们可以把信仰先放一旁，我们以自己个人的角度来面对整个世界想一想：这个世界真的是有秩序的吗？这个世界是真的有意义还是被伟大的人赋予了意义？这个世界是真的有道德的吗？还是被伟大的人赋予了道德之后再教育我们父子君臣。当我们以个人的角度质问世界的时候，我想就达到了莎士比亚的高度。我们就会发现这个世界是无序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当然这也让我想到了莎士比亚的另一部悲剧《王子复仇记》。哈姆雷特要向他的叔父复仇，可他总是不能复仇。为什么没有能力去复仇呢？因为他有高度的智慧。他看不到这个世界的价值，他觉得如果整个世界都是没有价值的，我为父亲复仇有什么用呢？哈姆雷特有很严重的怀疑主义，他说我要死去，我拿一把小刀，立刻就可以把自己结束了。但是当我死去到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世界如果像我现在正在活着的这个世界一样地毫无价值、一样地肮脏紊乱，我的死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此深重的怀疑主义使他在现实世界面对责任的时候寸步难行。这就是莎士比亚。莎士比亚以个人的名义面对整个世界，他发掘到一个巨大的悲剧，这种悲剧就是我们人的卑微。这个世界是无序的，这个世界是没有意义的，一切秩序和意义不过是那些伟大人物编造出来让我们相信的。而当我以个人的名义相对，我们真正的悲剧性就在于那一切都是假的。
所以讲了这么多，现代戏剧应该是什么呢？戏剧专家说：戏剧是一种精神生活，表现的是人的精神世界。它要高高地居于实践世界之上，在云端低首看人类的种种实践，看出我们的有限性。这种有限性，用诗意的表达有时候是悲剧的，有时候是喜剧的。这种喜剧就是滑稽的、调侃的、荒诞的，并不是幸福的大团圆的结局。
再次说回《地久天长》这部戏，电影本来就是讲述了在大历史的裹挟之下，普通家庭被迫成为失独家庭的悲剧故事，结尾也本应停留在刘氏夫妇祭扫坟墓时那悲凉、无力的场景，但最终安排养子回到刘氏夫妇身边，可能是考虑到影片能过审上映，亦或者是考虑到国人喜欢的大团圆结局所不得不做出的妥协。《地久天长》或许不是新千年以来最好的华语电影，但它的确记载了三十多年来被许多人遗忘的时光，我们今日能享受到的“繁荣”成果，都是因为这段时光中那些默默忍受阵痛的普罗大众。
有人问过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吕效平：“中国人民喜闻乐见的方式就是大团圆结局，你要拒绝这种方式吗？”
他是这么回答的：“对不起，大团圆结局不是中国人民独有的。所有中世纪的戏剧全是大团圆的，所有中世纪的叙事作品全是大团圆的。因为在中世纪，所有的人相信一个集体的信仰，这个集体的信仰之下的世界一定是有秩序的。不要把大团圆当作中国人的特性，它只是中世纪特性。很多贴上中国化标签的东西，当我们把标签撕掉之后，我发现底下实际上写的是三个字：中世纪。”
中吴野人
2019.09.03 写于无锡 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