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听筒里,传来赵园长温和而略带疲惫的声音:“今天晚上我们还坐在一起吃饭呢?”她的语调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又像是在这静谧的深夜,为自己这通迟来的回电做一个自然而然的开场白。
叶凡握着手机,斜倚在公寓的落地窗前,窗外的灯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明明灭灭的光点。他嘴角牵起一丝了然的笑意,那笑意中混杂着些许无奈和长久以来的习惯性猜测。“哦!原来你这么晚给我回电话是因为你们去聚会了。”他的声音透过电波,清晰地传递过去。这并非疑问,而是带着确认意味的陈述,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答案。在关于“她”——涟漪的事情上,叶凡自觉已经形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推断逻辑。
“嗯!”赵园长的回应简洁而肯定,她似乎能感受到电话那头叶凡瞬间紧绷的情绪,随即安抚般补充道,“我今天没提你们的事儿,得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再提,你放心吧!只要她在北京我就可以帮你盯着她。”这话语像是一颗定心丸,暂时缓解了叶凡内心深处那难以名状的焦灼。赵园长是叶凡近期才通过曲折关系联系上的、涟漪现在的同事兼上级,是他试图重新连接那段断裂过往的重要桥梁。他对这座“桥梁”既充满期望,又小心翼翼,生怕任何一丝唐突会惊扰了目标,导致前功尽弃。
话题很自然地转向了那个他们共同认识,却又似乎认知迥异的中心人物——涟漪。叶凡用一种近乎打趣的口吻说道:“她今天又喝大酒了吧?我估计她那脑子就是小时候喝酒喝坏的,整体一出一出哪也不挨着哪,像个酒蒙子一样。”在他的记忆库里,关于涟漪与酒的关联,总是伴随着浓烈的、甚至有些失控的画面。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将今晚的聚会与“喝大酒”联系了起来。
然而,赵园长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没有啊?她跟你说她很能喝啊?”疑问的语气里充满了真实的讶异,仿佛叶凡说了一个与她认知完全不符的笑话。
“对啊!我给您讲过啊?那次摩托党把她送回来那段,喝的烂醉如泥。”叶凡试图唤起对方的记忆,也是再次确认自己记忆的锚点。那个关于“摩托党”和“烂醉如泥”的故事,是他理解中涟漪酒量以及她某段混乱生活的有力证据。
听筒里传来赵园长轻快的笑声,带着一种洞悉内情后的莞尔:“没有,没有!别听她瞎吹,她喝不了多少的!”这笑声和断然的否定,像一块小石子投入叶凡原本平静的心湖,荡开了圈圈疑虑的涟漪。
“不对啊!”叶凡的眉头微微蹙起,困惑染上了他的声线,“她从小时候给我的感觉就是非常能喝,处处有酒局。我是喝不了酒的,但是我见过她喝醉的样子。”他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到遥远的青春岁月,那些模糊却又刻印着特定场景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在他的印象里,年轻的涟漪身边似乎总萦绕着酒局的热闹,而她本人,也似乎是能融入那种氛围的。他清晰地记得她醉眼朦胧、步履蹒跚的模样,那形象与赵园长口中“喝不了多少”的描述形成了尖锐的矛盾。
“那就对不上了,”赵园长的语气也变得有些迷茫,显然被这段彼此信息对不上号的对话弄糊涂了,“她喝点就醉,所以从来都没多喝过,至于你说的‘喝大酒’,根本不可能。”她的语气非常肯定,是基于近期多次共同用餐、聚会观察得出的结论。一个是在记忆中搜寻证据,一个是在现实中提供见证,两种视角下的涟漪,在“酒”这个问题上,竟然呈现出如此截然不同的面貌。
这短暂的交锋,让电话两端都出现了片刻的沉默。一种微妙的认知错位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叶凡心中的疑团不仅没有解开,反而更加浓重了。他记忆中的那个带着些许不羁、甚至会因酒失态的涟漪,与赵园长所描述的、在饭局上连与同龄异性都羞于交谈的“内向”、“腼腆”的女子,真的是同一个人吗?时间真的能将一个人改变得如此彻底?还是说,自己从未真正全面地认识过她?
短暂的沉默后,叶凡决定暂时搁置这个关于酒量的无解谜题,将话题引向更核心的关切。“她刚才聚会上有什么反应么?”他试探着问,希望能捕捉到一丝涟漪当前心态的蛛丝马迹。
“没有,她什么也没说。”赵园长的回答干脆利落,听不出任何波澜。这个答案既让叶凡感到一丝失望,又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涟漪的沉默,仿佛是她一贯的作风,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
这份沉默,像是一把钥匙,再次开启了叶凡记忆的闸门。那些反复咀嚼、已然有些磨损的往事,再次涌上心头。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借助这个动作来凝聚讲述的勇气,声音也随之变得低沉而认真起来:
“20年前她也是这样,我搞不懂。”他开启了那个不知对多少人、在多少场合下重复过的故事源头,“20年前在她家饺子馆小黑屋吵过架后,我认为她是甩我,当时难受的只应该是我自己。” 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时光深处打捞上来,带着沉甸甸的重量。“但后来她告诉我,那段时间她认为我不要她了,难受的不得了。事后为了缓解难过便和我们以前的同学李旺杰还有她当时的闺蜜一起喝酒。”
叶凡认真地讲着,这些往事虽然重复了很多遍,但每一次讲述,都仿佛能让他重新触摸到当年那份灼人的痛楚与迷茫。电话那头的赵园长显示出极好的修养和耐心,她没有打断,只是偶尔传来轻微的呼吸声,表示她在专注地聆听。
“后来,在当年八月份,”叶凡继续道,引入了新的佐证,“我给李旺杰打去电话印证之前那些事情。李旺杰告诉我那段日子里她的确很难受,几乎天天喝酒,持续了1个多月。” 这个来自第三方的印证,似乎坐实了涟漪当年因情伤而酗酒的行为,也间接支持了叶凡记忆中她“能喝”的印象。然而,接下来的转折,却又让事情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但是李旺杰回忆当时只是知道她难受,却不知道为什么难受。他从未跟李旺杰和她那个闺蜜提起过难过是因为和我走散了。” 叶凡的语调中带着一丝至今仍未消散的困惑,“她那个闺蜜当时在内海美术学院学服装设计,我当时在内海工业大学也学服装设计。当时我因为毕业设计的事儿还经常去她们的教师里借设备。跟她闺蜜挺熟的,如果当时涟漪提了和我之间发生的事,她的闺蜜会告诉我的,但是我什么信息也没收到,只是认为涟漪把我甩了。”
这一段长长的叙述,揭示了一个关键的心理节点。当年的叶凡,身处迷雾之中,接收到的所有信号——争吵后的分离、涟漪的沉默、她与友人喝酒却绝口不提原因——都指向一个结论:他被单方面地结束了关系。这种认知,塑造了他此后多年对这段感情的基本定性和难以释怀的怨怼。而涟漪事后声称的“她认为我不要她了”,在当时的叶凡看来,简直是无法理解的反转。她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解释,可以沟通,尤其是通过那位与他们二人都相熟的闺蜜,但她选择了彻底的沉默和看似放纵的逃避。
这重重迷雾,困扰了叶凡二十年。
“哎!”听完叶凡这番漫长的追忆与剖析,赵园长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意味——有对往事的唏嘘,有对两人阴差阳错的感慨,或许也有对她所认识的当下涟漪与叶凡口中过往形象巨大反差的惊叹。“我们这位涟大小姐啊!我认识的她可真跟你说的不一样!” 她停顿了一下,那停顿并非刻意制造悬念,更像是她在下意识地查看时间,或者是在脑海中努力拼凑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涟漪”形象。单单是听叶凡讲述这跨越二十年的纠葛,就已经用去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更何况中间还穿插着那些充满认知冲突的对话。
“她那么内向,也不爱说话。”赵园长开始描述她所了解的涟漪,语气十分肯定,“上次我们一起出去吃饭,我带着一个比我小点,跟她差不多大的弟弟一起吃饭,她和他一句话都不说,腼腆的很。” 这个具体的事例,与她之前断言涟漪“喝不了酒”一样,都在试图描绘一个安静、甚至有些社交障碍的女性形象,与叶凡记忆中那个会参与酒局、会因失恋而“天天喝酒”的鲜活、甚至带着些泼辣劲儿的女孩,几乎无法重叠。
“哎!”叶凡也回应了一声感叹。这声感叹里,有无奈,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对自己固执记忆的怀疑,以及对时光这把雕刻刀巨大威力的敬畏。同一个灵魂,在不同的时空、在不同的人眼中,竟然可以折射出如此迥异的光彩。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还是说,人都拥有多面,只是自己从未窥得全貌?
就在这时,赵园长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有些兴奋和好奇,打破了略显沉重的氛围:“对了!去年她还在何何嘉幼儿园上班时,那些玫瑰花是不是你送的?”
话题的陡然转换让叶凡愣了一下,随即,一抹复杂的神情掠过他的脸庞,有温柔,有追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他坦然承认:“是我送的。” 接着,他解释了这浪漫举动背后的缘由,“之前一天她跟我说从来都没有人给她送过玫瑰花,我20年前和她在一起时太小了也没什么钱所以没有给她送过大束的玫瑰花,至于后面的那些年她为什么也没收到过我就不清楚原因了。总之,她说过从来没收过玫瑰花,那我就让她体验一次。”
这平淡话语背后,藏着的是叶凡未曾明言的心意。二十年前未能实现的遗憾,他希望在有能力时予以弥补;她生命中缺失的某种体验,他渴望由自己来为她填补。这不仅仅是一束玫瑰,更是他试图穿越时光,修复过往裂痕、重新建立连接的象征性举动。
赵园长听了,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感动和惋惜:“涟漪其实是幸福的,有你这样爱她,但是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把事情搞成这样!” 这句话,像是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中了叶凡心中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是啊,他自认倾注了如此多的关注与情感,为何最终却走向了这般扑朔迷离、难以收拾的境地?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夜越来越深,电话粥煲得实在太久。叶凡虽然仍有许多话想说,许多谜团想探讨,但他也意识到时间已晚,他害怕自己的倾吐会消耗掉这位新结识的、难得能理解他部分心情的“盟友”的耐心。他强压下继续诉说的冲动,用略带歉意的语气说道:“您休息吧,今天打搅您太长时间了,” 他顿了顿,最后的话语像是一句祈祷,又像是一种自我鼓励,“祝我成功吧?”
他没有等赵园长回应,便仿佛自言自语般地继续道,既是对自己说的,也是对那段未了情缘的隔空喊话:“她说2006年内海的一家幼儿园要写英文教案,她每天才能睡三个小时。如果当时有我在,她不会那样的,其实有些东西很容易,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给自己人生调成了HARD版,没有必要。” 在他的构想里,如果当初没有分离,他本可以为她分担生活的重压,让她的人生道路走得更加顺遂。他将她后来可能经历的艰辛,部分归咎于当年的那次错失,这种想法里,混合着心疼、自责与一种强烈的保护欲。
最后,他提到了一个或许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渺茫,却又不愿放弃的希望支点:“愿我成功,她自己在内海的天后宫月老那也许的愿......” 他相信,或者宁愿相信,在某个他们共同知晓的地方,涟漪也曾对着神明,许下过与他相关的愿望。这共同的“愿”,成了他在茫茫人海中再次寻觅她、试图续写前缘的最后一点星光。
通话终于结束。叶凡缓缓放下手机,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但他的内心却充满了各种相互矛盾的画面与声音——豪饮的涟漪与滴酒不沾的涟漪;活泼外向的少女与内向腼腆的熟女;决绝离开的背影与因被“抛弃”而痛苦买醉的诉说;还有那束无人送过的玫瑰,以及月老祠前或许存在过的、无声的祈愿……
所有这些碎片,共同构成了一个他既熟悉又陌生,仿佛触手可及却又隔着重雾的“涟漪”。今晚与赵园长的这通长谈,非但没有让他更接近真相,反而让这个他爱了二十年、也困惑了二十年的女人,变得更加神秘莫测。
夜凉如水,叶凡独立窗前,知道这场跨越了二十年时光的追寻与等待,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而“酒”这个字眼,如同一个诡异的符号,串联起过去与现在,映照出记忆与现实的光怪陆离,成为这个漫长故事里,一个耐人寻味的注脚。
作者:赵同
自在之心,不拘一格,比上不足,兴之所至。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乐于折腾,即是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