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的与理想的:《故乡》三种乡土叙事的比较分析 李 骞

摘 要:《故乡》是 20 世纪初中国农村社会生活的缩影。文本的叙 事空间由三个故乡构成,即现实故乡、想象故乡、理想故乡。三个叙事 空间的外在景象、人物性格、风俗描述,都有着本质的不同。现实故乡 是“萧索的荒村”,让人失望;想象故乡是一幅生机盎然的“神异图画”, 令人向往;理想故乡则呈现出欢快、明亮、清澈的色调。之所以出现这 种差异,并不是社会意识形态的原因,而是叙事者的叙述视角、叙述心 态不同的缘故。

关键词:《故乡》;乡土叙事;比较分析

 《故乡》写于 1921 年 1 月,最初发表于《新青年》1921 年 5 月第9 卷第 1 号。根据鲁迅先生的日记考证,鲁迅从北京回绍兴搬家的时间是 1919 年 12 月 1 日至 29 日,这也是《故乡》写作的时间背景。如果 按照文本的信息,“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2那 么小说中的两个“故乡”分别是 1899 年之前的理想故乡,1919 年之后 的现实生活中的故乡。但细读文本,其实小说中还有第三个故乡,即隐 蔽在文本中的想象故乡,衹不过这是闰土向“我”描绘的故乡。现实中 的故乡通过“我”返乡的实际经历来完成叙事,理想中的故乡则是触景 生情而产生的回忆性叙事,想象的故乡则是回忆中的跳跃式联想。在文本中,相隔不过二十余年的时间,三种故乡的乡土元素的差别何以如此 之大?理想中的故乡和想象中的故乡,准确地说,是鲁迅十三岁之前的 故乡,因为是叙述童年的美好记忆,因此,无论是风景、人物、风俗都 很美,令人心驰神往。而现实中的故乡却是“萧索的荒村”,让人失望、 痛恨而心灰意懒。有很多研究者把现实故乡的荒凉上升到社会黑暗、封 建专制、民不聊生的意识形态高度,这种分析是没有道理的,不符合历 史潮流的客观规律,也与鲁迅先生进化论的人生观、宇宙观相去甚远。 因为文本中理想、想象的故乡,都是晚清时代,而现实中的故乡已经是 民国八年,难道初具民主思想的中华民国还不如晚清的集权统治?

文学比较,是通过文本中互相交错、彼此互证的两种或两种以上的 艺术元素进行综合研究,从比较分析中获取文本的审美旨意。本文将从 三个故乡的外在风景、人物形象、民风民俗等三个层次进行比较,进一 步探讨《故乡》中三种不同的乡土叙事,试图抵达文本的核心审美价值。

一 文本中最先出现的是现实生活中的故乡:“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 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1这幅“故乡”图画是言从 心声的表现。一方面深冬季节的外在环境,人间大地没有春天的生气, 没有夏天的葱郁以及秋天收获的喜悦,所以从船的篷隙远望,都是没有 活气的“荒村”。另一方面,是作家“渐近故乡时”心情沉闷的诉诸。 这种心情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要变卖祖业,永远告别熟悉的故土, 其二要面对母亲送给自己的“礼物”朱安女士。基于这两个原因,本来 已是深冬的故乡,在作者心里当然就更加“严寒”。鲁迅先生到达绍兴 的时间是 1919 年 12 月 4 日,离开的的是时间是 12 月 25 日,这二十天 滞留故乡的感受,鲁迅在日记里没有披露。根据鲁迅的日记记载,这段 时间与亲友的通信分别是 12 日寄周作人、13 日寄陈子英、14 日寄许季 上及蔡谷青、20 日寄潘企莘、22 是寄徐吉轩。如果能找到这些信件, 或许能从中窥见鲁迅返乡时的情绪,遗憾的是这些信件可能已经轶失, 在不同版本的《鲁迅全集》中都没有收入。但是鲁迅在 1916 年给许寿 裳的信中曾谈到返回故乡探亲时的印象,或许可以佐证三年后的情景。 “别后四日到上海,七日晨抵达越中,途中尚平安。虽于所见事状,时 不惬意,然兴会最佳时,乃在将到未到时。故乡景物颇无异于四年前, 臧否不知所云。”11916 年回故乡虽然不是变卖房屋,但是所见的事及 故土的现状并不令鲁迅十分高兴,尽管不是苍凉“萧索的荒村”,尽管 “将到未到时”心情最好,但真正到了又“不惬意”。而这次就不一样 了,因为是永别,心绪较为悲伤,以至于与母亲见面后,连“搬家的事” 也避讳谈,总担心勾起心灵深处的伤痕。美国著名比较文学学者厄 尔·迈纳认为:“为什么叙事要求以道德特征为基础而抒情却不这样? 答案当然存在于叙事与抒情、叙事与历史的关系假说之中。”2所谓的“道 德特征”是指叙事者对叙述对象的价值判断,也就是作家对描写内容情 感的倾向性表达。而“假说”则是暗示叙事者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作为 故事的来源,从现实生活回到历史想象的叙事。因此,作为客观存在的 故乡,文本中的现实叙事与叙事者对它的感受和体验有着很大的关联。 鲁迅很少在他的文章里谈自己的故乡绍兴,但是在与张宗祥的谈话中曾 说:“我总想把绍兴黑暗的一角写出来,可惜不能像吴氏(指吴敬梓/作 者注)那样写五河县一般的深刻。不能写整个的,我就捡一点来写。”不能完整地描述旧社会绍兴的黑暗,但总可以“捡一点来写”,这个“一点”就是文本中虚拟的故乡,也就是叙事者的曾经生存的绍兴。鲁迅力 图以点带面,写出现实生活中故乡的阴冷和绝望。特别是老宅瓦楞上断 茎的枯草“当风抖着”,更是凸显故土老家的沉闷气象。叙事者用自己 的情感构筑的故乡,虽然有现实生活的基础,但意在笔先的叙述也是显 而易见的。这一点,读者通过对《故乡》文本的阅读,便可以清晰地感 受到叙事者对现实世界的“故乡”的书写是苍白和阴晦的,几乎没有亮 色,当然,这恰恰就是《故乡》批判现实的深透之所在。

正当叙事者处在怅然若失的精神状态中时,母亲突然提到少年时的 好友闰土,“我”的思绪立刻神游到记忆之中,想象的故乡突然在脑海 里闪出:“深蓝的天空中挂着弯一金色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 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2这样童话般的“神异图画”,才是“我” 心目中真实的故乡,也是灵魂里“本也如此”的故土。这种生机盎然的 想象中的故乡,就是叙事者在文本中所说的“我美丽的故乡”。这样的 故乡,是叙事者回到童年故事时,用记忆建构的故乡,而且这个想象中 的故乡并非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故乡,因为从文本中可看出,叙述者并没 有到过童年闰土所生活的海边乡村,“神异图画”是童年闰土向童年的 “我”描述的。这样一样来,童年中的“我”就成为隐含作者,是回忆 中的另一个“我”。在这个回忆之中由“他者”少年闰土叙述的故乡, 衹能存在于记忆的世界,作为想象保存于回忆之中,一旦和现实生活交 接,文本的内容就发生突变。闰土和“我”的童年生活的交往确切存在, 而且是在热闹的春节期间,这是理想的故乡。所以,衹要小说进入童年 的诗意叙述,理想的故乡就呈现出欢快、明亮、清澈的色调,当年的生活场景历历在目:雪地捕鸟、夏夜守瓜、海边检五色的贝壳……这简直 就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这个记忆中的童话王国充满着生机与活力, 洋溢着静谧和安详。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下,童年的“我”和童年的闰土 天真无隙的友情就更加显得珍贵。甚至少年的“我”很羡慕闰土心里装 着的无穷无尽的“稀奇事”,也非常向往少年闰土海边的乡村生活。因 此,在《故乡》的文本中,同样是寒冬腊月,同样是一个实际存在的故 乡,现实中的故乡萧索冷漠,破败荒凉,想象中的故乡却是一幅美到极 致的“神异图画”,而理想中的故乡则充溢着浪漫的人情味。因为“心 禁不住悲凉”,所以现实的故乡暗淡而毫无活气,又因为童年纯洁无邪 的友情,回忆的故乡和想象的故乡却彰显了生机勃发的诗意光辉。三种 故乡的叙事图象,其实都并不存在于现实生活之中,现实故乡的“荒村” 是“象由心生”的原因,想象故乡的“神异图画”是少年闰土赋予“我” 的童话世界,而理想故乡则因为少年闰土是“我”生产、生活知识的“启 蒙者”的缘故。

通过小说中三种故乡叙事的文本分析,笔者认为,三个故乡的叙事 之所以有较大的差距,并不完全是政治、经济、社会的原因。如果不是 这些原因,那又是什么原因让三个故乡的叙述如此悬殊。细读文本,我 觉得应该基于以下三个理由来考虑:第一,“我”回故乡时的心情;第 二,回忆性叙事的童年视角;第三,现实生活中《故乡》叙事者的成人 心态。

鲁迅在小说中写道:“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 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衹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 本没有什么好心绪。”1也就是说,这次回乡是“别它而来”,要永久离

开故土,还要变卖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这难免要背上不肖子孙的骂名, 再加上个人的家庭生活又不理想,所以,返乡时的内心世界自然“没有 什么好心绪。”也就是说,现实生活中的故乡本来并不是如小说中所写, “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衹是由于“我自己心情的改变”而形成的。 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下,现实中的“故乡”就先入主地成为满目疮痍的故 乡。而回忆中的想象故乡和理想故乡,因为是从童年视角叙写,“少年 不知愁滋味”,无论是周家的大少爷“迅哥儿”,还是农民的儿子“闰土 哥”,都很快乐、很阳光、无忧无虑。同样,在成人“我”和中年闰土 都感受到压力很大的故乡的现实生活中,大户人家的少年宏儿,闰土的 儿子水生,不也同样很幸福,甚至如当年的长辈一样,一见如故,欢乐 开怀,心情舒畅。所以说,时代虽然不同了,但在儿童的世界里,故乡 是如此的可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无比幸福,而这样的童年梦想,与政 治、经济、专制没有关系。成人世界就不一样,无论是多年前闰土的父 亲,还是现在的“我”与中年闰土,都有一种潜在的乡愁,这不完全是 社会意识形态的原因,而是成年心态的世界观的显现。

在故乡的“内聚焦”叙事模式中,现实故乡的描述和对童年趣事的 追忆,都是通过“我”的眼光来体现的,两条叙事线索交替进行,少年 心理和成人心态互为补充,完成了“现实故乡”“想象故乡”和“理想 故乡”三种乡土元素的叙事。特别是小说中具有一种生命轮回的悲哀情 绪,一条隐蔽的宿命哲学的基调似乎控制着文本的结局,即现在的宏儿 和水生,就是当年“我”与闰土的重塑。那么,再过几十年,当宏儿和 水生在故乡再次相遇时,会不会又是“我”与闰土的今天:隔膜、冷淡、 找不到童年的友情,回不到童年生活的田园梦想。我认为,这才是小说 文本最本真的内涵,也是属于“最富鲁迅气氛”的艺术魅力之所在。

二 文本中的对比叙事,是《故乡》最突出的艺术形式。一个是中年心态的讲述,另一个则是童年视角的描写,两相交替,互为补充,构成了 三个《故乡》完整的叙事版图。其中主要人物闰土的对比叙事,又是作 品中最显著的特色。比如闰土的少年时代与中年时代的对比,“我”少 年时眼中的闰土与现在的闰土精神状态的经典描述,都具有高度的典型 性。当然,同一个人在不同时代的两种性格、神情的不同表现,也与三 种故乡不同的乡土元素密切相关。

《故乡》是一个三维叙事的空间,首先进入读者阅读视野的是“我” 二十年后所见到的故乡,其次是回忆中少年闰土给少年的“我”讲述的 “神异图画”的故乡,第三是回忆中“我”的少年时代与闰土短暂生活 的故乡。三个空间人物形象的变化,都彰显了叙述者捕捉人物灵魂深处 精神状态的艺术力度。先来看看三个故乡空间中的闰土形象变化的轨迹。 在“神异图画”中的闰土:“其间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 捏一炳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 走了。”1这个朝气蓬勃、生气逼真的看守海边沙地西瓜的“小英雄”闰 土,是叙事者通过艺术想象生成的。手捏钢叉的英姿,与猹的对立时的 神态,猹从“胯下逃走”的动态描述,都具有一种崇高的诗意美。当然, 这不是回忆中现实生活的闰土,而是叙事者根据少年闰土讲述其海边故 乡之后,通过叙事者主观的诗意想象,永久存在于“我”的内心深处的 另一个“闰土”,也是文本内部最令人难忘的艺术形象。这个艺术形象 是隐含作者“我”根据小说的内在旨意推衍而成的,是特定叙事环境中典型人物的高度凝炼,其形象所传达的审美意义具有多功能性,既证实 了“神异图画”中故乡的真实性,也为回忆中的闰土的出场埋下伏笔。 当知道父亲同意“能装弶小鸟雀”的闰土来家中管理过年祭祀的祭 器时,少年的“我”便心急如焚,数着日子等待“小英雄”的到来。

小说这样写道: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盼到了年 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 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 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心愿,用圈 子将他套住了。他见人很怕羞,衹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 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1 这一段叙事有着几层含义。首先是描述“我”的祈盼情怀,因为长

年被困在大户人家的“围墙”之内,童年的生活区域仅仅限于“百草园” “三味书屋”,于是,就日思夜想地等待“拆墙”的闰土到来。知道闰 土到了,“便飞跑的去看”,这“飞跑”就是神往的表达。接下来是少年 闰土的外貌特征,因为长年在海边种,圆圆的小脸是紫色的,头上戴着 防寒的小毡帽,最为独特的是“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个外 貌与“神异图画”中看守西瓜的少年闰土有着本质的不同,因为这个初 见的闰土是写实的,而看守西瓜的闰土却是写意的。这个生活中的闰土 表面是一个没有见过市面的农家少年,不仅“很怕羞”,还怕见陌生人, 衹有没有旁人时才敢与“我”说话,但因为都是少年,很快就成为熟识 的“老朋友”。这一段描写是来自“理想故乡”的生活现实,与看守西 瓜的“小英雄”比起来,这个闰土更符合主人公的身份,具有无可复制的逼真感。

《故乡》的叙事主体是通过“我”与闰土的关系来完成的,“我” 作为故事的讲述者,控制着文本的艺术进度。西方学者认为:“叙事艺 术是讲故事的艺术,个人越是具有文学修养和艺术悟性,就越会感觉到 那种驱使自己以事实为代价去寻找美和真的创造性。”1《故乡》中的故 事,是叙述者回到阔别二十余年后的故乡所见所闻的生活现实,作为具 有深厚“文学修养和艺术悟性”的“我”,总是不断的通过触景生情, 将现实的场景从当下回溯到过去,用回忆衬托当下生存环境的凋敝,“以 事实为代价”追溯童年生活的真和少年闰土的美。所以,回忆中故乡的 闰土就有着特别的意蕴,他的到来,让“我”知道捕鸟的过程,了解稻 鸡、角鸡、鹁鸪、蓝背……的不同,明白夏天海边的多彩贝壳,以及猹 咬西瓜的“危险经历”。少年闰土将“我”的思绪从大院高墙“四角的 天空”引领到美丽、广阔的大自然,使我暂时挣脱了封建大家庭的精神 束缚,尽管身体尚在高楼深院,但情思早已随着闰土的讲述进入到“神 异图画”的想象故乡。对于“我”而言,少年闰土的审美功能就是帮助 拆除了封闭的精神之“墙”,让“我”进入天高任鸟飞的新的境地。对 于井底之蛙的“我”来说,闰土显然是生产生活、风土人情的启蒙者, 他以另一种丰富的充满人间气味的生活履历,向“我”打开了一个神奇 美妙的世界,因而少年闰土就是美丽故乡的象征。

二十多年后的闰土却是麻木、落后、保守的代名词。中年闰土不再 是“我”生活的启蒙者,反而成为少年友情的“厚障壁”。当现实生活 中的闰土出场时,叙述者是这样描述的: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记忆上的 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 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 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 顶破毡帽,身上衹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 和一只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 开裂,象是松树皮了。1 两个闰土相互比较,现实中的闰土虽然外形上还有回忆中闰土的影子,但由于生活的压力,已经失去了回忆中少年闰土的精气神情。那个 曾经的“拆墙”启蒙者,再也“不是我记忆上的闰土了。”身高增加了 一倍,“紫色的圆脸”已经变成灰黄,而且布满了中年特征的皱纹。昔 日清澈的双眼如他的父亲“周围都肿得通红”,那双红活圆实的少年的 手,已然成为粗、笨、开裂的“松树皮”。闰土肖像的变化虽然见证了 现实故乡的苦寒,但他的到来,仍然使“我”兴奋,情不自禁地说:“啊! 闰土哥,——你来了……”2但是闰土的一声“老爷……”却令“我”震 惊且悲哀,这就是现实的故乡:昔日哥弟相称的少年同伴,过去的启蒙 者,无形中成为精神壁垒的“封墙”者。两小无猜的少年友谊,因为中 年的“规矩”,自觉地将“我”推上了精神道德的神龛之上。所谓“卑 贱者”和“高贵者”的鸿沟,泾渭分明,不可越雷池半步。

现实故乡中的闰土虽然贫苦,但“我”对他仍旧不弃不离,按照母 亲的吩咐,“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3然 而,中年闰土顺手牵羊,将十几个碗碟事先埋在草灰里准备运走的做法, 让“我”大失所望。虽然是在搬家启程的船上母亲告诉“我”,是杨二 嫂从灰堆里掏出来而污懒闰土的,但“我”心知肚明,这其实是闰土所 为。因为回故乡第一次见面时,母亲曾让闰土到厨房里“自己炒饭吃去”。无论是贪得无厌的杨二嫂,还是送行兼拿东西的本家亲戚,他们都无法 接触到放在厨房里的碗碟,衹有闰土才可能在厨房独自炒饭的时候,将 这十几个碗碟趁机埋进事先准备好的草灰之中。这个曾经说过“走路的 人口渴了摘一个西瓜吃,我们这是不算是偷的”1慷慨少年,却为了十几 个碗碟而人品变节,这实在令“我”无法接受,难道贫困可以改变一个 人的质量?所以,叙事者发出了这样的感叹:“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 小英雄的形象,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 哀。”2虽然因为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把中年闰土压迫 得像一个木偶人,但也不至于到了非要拿十几个碗碟求生存的地步。况 且,如果闰土开口讨要,“我”也肯定无私相赠。所以,回到故乡第一 次相见时,闰土的外貌虽然发生了根本性改变,但还是“十分清楚”, 见面就认识,还喊了一声“闰土哥”。后来因为十个碗碟的缘故,那个 看守西瓜的“小英雄”的形象,在“我”心里“忽地模糊了”,不仅陌 生,而且内心“非常的悲哀。”从想象到回忆、再到现实,闰土从“小 英雄”上升为“我”生活的启蒙者,却又因贫寒而出现品德的转移,这 正是《故乡》批判现实生活的真谛。叙事者可以容忍中年闰土的贫穷, 也理解“按规矩”称呼“我”为“老爷”的精神麻木,但绝对不容忍闰 土从看守西瓜的“小英雄”、把“我”从高墙大院带到自然境界的“启 蒙者”,演变为贪图十几个碗碟的自私的小农生产者。这才是《故乡》 的绝望,也是叙事者“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3的最好诠注。

  三 民俗是鲁迅小说厚重的审美表达,《呐喊》与《彷徨》可以说是浙东民间知识和民间智慧的百科全书。具体到《故乡》,虽然民俗的意味 没有其他小说如《风波》《祝福》那样浓烈,但在“三个故乡”的叙事 空间里,仍然可以探测到不同时代的民间民俗在作品中的审美表述。

变卖老屋的风俗是作品中最先出现的叙事,也是《故乡》写作的直 接原因,如果没有这一次变卖祖宗留下的产业,叙事者就不会回故乡, 没有回故乡的人生经历,就没有二十余年后的所见、所闻、所感。关于 卖老宅,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说,是卖给朱文公的子孙, 即绍兴的朱姓人家。至于卖了多少钱、如何签契约、中保(即说和人) 是谁、交接房产时的仪式,这些民俗过程在鲁迅的日记和书信中均未查 到。买卖房屋作为一种民间商贸民俗,其交易过程因时因地而不同,小 说中虽然没有详细渲染绍兴的这种习俗,但卖房却是客观存在的,而且 是《故乡》的重要叙事元素。也正是因为要卖掉祖宗传下来的产业,所 以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1之后,“我”心情十分 沉重,非常悲凉,也就有了现实故乡阴冷、苍黄的感受。正是卖屋的坏 心情,导致了《故乡》现实生活中的寒冷基调。

关于卖老屋,作品中的叙事者是这样描述的:

我这次是为了专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 同卖给别性了,交屋的期限,衹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 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谋食的异地去。2 回故乡是为专为“别他而来”,是变卖“聚族而居的老屋”,交房的时间下限是年底,因此,必须在“正月初一以前”完成交屋的全部程序。遵守约定的时间,把老屋交与购买者,这也是民俗中约定俗成的内容之 一。“公同”表达的是整个家族的房产同时变卖,不留一点痕迹。而“我” 卖了老屋后就要搬家到谋食的“异地去”的“搬家”,也是一种乔迁民 俗的表述,但由于是被动而为,叙事者没有什么“好心绪”,所以文本 中也就没有详细解释。总之,现实故乡的民间民俗,作为小说文本的另 一种叙事版图的艺术支撑,其习俗色彩与叙述者的主观情感是一致的, 这更加从侧面反证了现实故乡的萧条和苍凉。

到了故乡,看到母亲眼神里藏着凄凉的神情,便暂不提搬家的事。 但母亲终于还是对我说;“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 便可以走了。”1搬迁之前“去拜望亲戚本家”,也是一种对长辈尊敬、 重大事宜对亲戚告之的民俗。如同后面所表述的有许多本家亲戚来访问 “我”一样,是一种礼尚往来的习俗表诉,主要是突出“搬家”的紧迫 性,当然也暗示了家族的某种衰落迹象。总之,文本中的民俗在现实故 乡的叙事表达,通常是为暗示了现实生活的艰辛和底层民众人性的被奴 役。比如中年闰土见到“我”时,恭敬的叫一声“老爷”,并让水生给 “我”磕头、给“老太太打拱”,这都是民间的规约性风俗,是普通民 众对所谓“上等人”的一种人性供奉。虽然在叙事者看来,这是封建礼 教的陈规陋习,但是在 1919 年的中国农村的民间社会,却是极其普通 的长幼尊卑的习惯性通则,是维系民间生活的一种有效的道德秩序。当 然,也是被压迫的中年闰土神情麻木、性情呆板的衬托。

现实故乡里的民俗描写,包含了吃、穿、生产、生活等多种多样的 内容,但这些习俗都与人性内在精神的展示有关。例如闰土吸烟的描写 虽然着墨不多,但对于人物性格的完成却有着深刻的意义。“他大约衹 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痛了片刻,便拿出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当痛苦到无法向别人表达内心深处的艰辛时,衹有如石像一般的坐着,拼命地吸烟来缓解这种尴尬的窘境。那个刺猹的英俊少年何以成为一个 沉默不语的吸烟“石像”,其命运的变化为何如此惨淡,这既是社会外 力的作用,同时也是叙事者中年心态的证明。又如“我”承诺搬家所遗 下的东西任凭闰土挑选,但他却衹选了长桌两条,椅子四个,香炉、烛 台,一杆抬秤以及煮饭烧稻的草灰。桌椅、抬秤、草灰属于乡村的生活 民俗,是日常生活的必需品,而香炉、烛台则是神灵崇拜的祭祀民俗。 这一笔看似平常的风俗描述,对于文本的主旨含义却有着画龙点睛的作 用。这不仅证明闰土就是一位迷信鬼神的普通民众,同时也深化了这个 人物形象的悲剧色彩。表明闰土与众多挣扎在底层的民众一样,既要面 对家庭日常生活层面上生产、生活资料的严重困乏,又必须在神鬼道德 秩序的框架下,接受这种不可能存在的虚伪的灵魂欺骗,把自己的命运 交给神灵控制,以求得暂时做稳了的奴隶生涯更加安稳。如此一来,这 个曾经的看守西瓜的少年英雄,他的凄惨的中年人生景况,已经预示了 他今后的全部生活必将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同样是鬼神崇拜的民俗,但是在理想故乡的描述中却具有温馨、朦 胧的欢悦色调。文本中关于“值年祭祀”描述,是氏族间传统道德的文 化传承,并且是一场影响深远、刻骨铬心的故乡风尚。祖宗崇拜的仪式 演变为族人对家族历史的缅怀,其程序的严格和丰富,场面的隆重和热 烈,俨然百年难遇的道德信仰的法事场面。小说这记述道: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

规格之高,场面之大,足见 其盛况空前。因为父亲尚在,又轮到祭祀值年,祭拜祖像的供品种类繁 多,祭器格外昂贵。因为祭拜的人特别多且杂,就需要有人来管理,于 是,就有了少年的“我”与少年闰土的相见相识,并成为少年时代唯一 好朋友的人生历程。相比现实故乡中闰土对香炉、烛台的诉求,周家的 值年祭祀的民俗意义有了本质的变化,少了封建迷信的元素,多了少年 时代家族繁荣的盛景。

在现实故乡中,人们的生产生活似乎到了举步维艰、度日如年的处 境,连卖豆腐的杨二嫂也要厚着脸皮偷手套、拿“狗杀气”,还有那些 明里是来送行,暗里却拿走各种各样生活用品的本家亲戚。这些明拿暗 抢的民风,更加证明了现实故乡是“萧索的荒村”,不但外在环境苍白、 了无生机,连人心也都自私、贪婪,荒凉无救。但是在想象的故乡里, 生产生活的过程却富有浪漫迷人的诗意。正如闰土向“我”描述的故乡: “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检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观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月亮底下,你 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1这海 边故乡的描写,简直就是一幅生动逼真、色泽鲜明、诗情画意的生产图 景。多彩的贝壳、月光下的西瓜地,人与猹的相戏相斗,散发出浓浓的 民俗的生活味。这和现实故乡中闰土要草灰肥田,再用松树一般的双手 在沙土里刨生活的写照,简直就是天堂与地狱的区别。

民风民俗是人在社会生活中的欲望表达,也是人的精神品格的象征, 正如美国学者阿兰·邓迪斯所说:“民俗是文化的一部分,而文化被认为 是从表现它的人类行为中分别和区别出来的一个自主的抽象过程。”2作为 文化表现的民风民俗,在现实生活中它不仅支配人类的社会行为,也制 约着人的生存现状与现存环境的相互融洽。《故乡》的民俗叙事就是通 过三个故乡不同的民俗生活的叙写,证明中年心态视角下现实故乡的荒 凉景象,而记忆中的想象故乡、理想故乡,由于是从童年叙事切入,就 具有一种童话般的美梦色彩。这也是《故乡》人性精神烛照下,相同人 物在不同时代人格分裂的充分表现。

《故乡》是 20 世纪初年中国农村社会生存现状的缩小版,在这个 空间里,相同的人物在不同时代的外貌、性格、人生处世哲学的变化, 及其对这种变化的原因的深刻探索,是叙事者在文本中关注的焦点,也 是“我”直面三个故乡时情感价值的倾向表达。至于文本中三个故乡外 在景色的不同,人物性格的殊异,风俗描述的区别,则是从艺术形式的 视阈彰显了叙事者厚重的主观审美理想。笔者的阐述未必就切近作品的 元意义,不过是从文本细读的立场,表达对“最富鲁迅气氛”小说质量 的一种粗浅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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