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
生与死的距离
地下的亡魂与上帝
是否隔了十万八千里
但在孩子的眼中
天使与恶魔
总在交替
——题记
我坐在油罐车的驾驶室里,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小山村,颇有点衣锦还乡的神气,孩子们围着车子蹦着跳着,老人们坐在屋檐下和善地微笑,男人们叼着烟斗,女人们抱着孩子从家里走出来观望,姑妈热情地和他们打着招呼,优雅而美丽。
我家的大黄狗早已奔过来,摇着尾巴围着我打转。我四处张望,远远地看见母亲抱着妹妹从巷子里匆忙赶来,我便冲着她们飞奔而去。姑妈开玩笑说我是喂不家的小东西,母亲回她一句,说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我只是离开家十来天而已,却觉得比十年还久。
我父母那时住的房子是用黄土夯成的只不过比别人家的房子新一些大一些而已。听母亲说盖房子时很费了一些周折,开始批下来的场地被生产队里的老人们拦下来,不让盖房子。我爷爷是从大山里来的上门女婿,是外姓人,所以我父亲很受本地人的歧视,再加上他那时刚从部队转业回来,无父无母,无权无势,因此受了不少的白眼冷遇。
后来,他们终于弄到了盖房子的场地,是一个小山坡,旁边有个大水坑,据说是放牛的好地方。那地方后面就是一片坟山,村子里有人去世,多半都葬在那里。盖房子的时候经常下雨,盖了多久就下雨下了多久,上梁的时候我父亲从梁上面倒栽下来,伤了脖子,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据说是就着白酒吞了几条活蚯蚓下去才好。
我奶奶的坟在我家房子的西面,长满了半人高的青草,到如今那坟早已全塌了。我父亲从未提到过我奶奶,奶奶是个可怜的人,生下父亲之后不到一年就病死了。父亲饿肚子一直饿了十多年,直到后来征兵入伍去了部队,温饱问题才得以解决。
我想我父亲此生有多么爱他母亲,他就有多么地恨她。爱她忍受病痛的折磨生下他,又恨她不能抚养他长大。毕竟,在那个家家户户闹饥荒的年月,没有母亲的照料是很难活下来的。
房子北方也有一座坟,后来父亲扩建厨房,挖到了腐烂的棺木和白骨,只好作罢。
住在这样的地方,母亲其实也有些害怕的,记得有一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母亲说,她一个人在家剁喂猪的红薯叶,看见地上裂开的缝隙,突然感到很害怕。接下来,她和爸爸给我我讲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我对故事的结局很感兴趣:祝英台要求迎亲的队伍绕道经过梁山伯的坟,她顶着盖头下了花轿,跪倒在梁山伯的坟前哭泣,那时突然狂风大作,一道惊雷劈开了梁山伯的坟,祝英台跳了下去,然后他俩化成了蝴蝶飞走了……
从此我对蝴蝶有了一种特别的情愫,总觉得它是死人变的,又觉得实在太荒謬太吓人!以至于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心存疑惑。
后来读书的时候学吹竖笛,唯一吹得好的只有《化蝶》和《千年等一回》,不为别的,只因为那两个故事美好得让人心碎……
虽然这个故事帮我解答了人死后的归宿问题,但我却很怕鬼。我三舅是个热心肠的人,那时村子里有一些人是非正常死亡的,比如喝农药或上吊死的,又或者淹死的,一般人都不愿意去处理死者的遗体,怕沾了晦气,三舅却时常跑去帮忙。
有了这样的经历,三舅有时在我家吃饭,二两白酒喝下去,他就开始讲他做过的或者听来的一些事,比如他偷了谁家的白菜没被发现,捡了谁家的鸡蛋埋在灶灰里烤熟了吃掉了,用小刀把谁家的南瓜挖个洞,拉屎在里面了又盖好了,或者谁又想不开上吊了,他跑去将人抱下来,那人的身体还有热气,眼睛睁得很大,他用手抚了几次眼皮都没合上,又是谁谁谁一个头磕下去才闭上眼……有一次,他说人死后七天内,死人的亡魂会回来看望他的亲人或找他的仇家报仇,而且走路时一点声音也没有,洒一层灰到地上都看不到脚印。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仰头瞟了一眼屋顶,我也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瞧,只见头顶上的灯泡被厚厚的一层灰罩着,整个屋子显得格外昏暗,而屋顶却是漆黑一片,我觉得好害怕,又希望舅舅继续说下去,抬眼观察父母的反应,母亲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而父亲却对此嗤之以鼻,“哪有那么多鬼话!”舅舅便停下来不说了,端起酒杯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我的表姐每年暑假的时候都会来我家里小住。晚上乘凉的时候,她时常会讲一些鬼故事,我说我好害怕,央求她别讲了,她就显得很不高兴,但碍于我父母在场,她就教我唱歌。
可是,到了睡觉的时候,我们躺在床上睡不着,她会继续讲那些鬼故事。她模仿着老人的语气和鬼对话,一会儿又模仿观音菩萨和老人说话,一会儿又说鬼来了,他们会从窗户外面伸手进来索命,也会从地缝里钻出来,我一想到我们家的地缝和屋后面的坟山就吓得哭起来。我父亲如果刚好没睡着听到我哭,就会大声地骂我,于是我钻进被子里哭,直哭得全身冒汗,也不敢往窗户那里看,甚至不敢起来拉尿。
我母亲安慰我说,我父亲小时候呆在村里的幼儿托管所里,几乎每天都饿着肚子,实在饿得难受就偷跑出来,又怕回到家挨大人的打所以不敢回家,他经常在坟堆里过夜的。母亲叹了口气,又说起我们村里的小学,那里曾经枪毙了许多人,学校那山上全是坟,那里比我们家后面的坟山更恐怖,学校的老师晚上住在那里,也从未出过什么事。
可是,她越是安慰我,我越是害怕,特别是在夜晚走路回家的时候,北风一吹,我便全身发抖,走在父母的中间还是怕,觉得四周无边的黑暗里全是鬼,吓得想要尖叫却不敢出声,生怕父亲又骂我。
这种害怕的感觉差不多伴随了我整个童年,后来上了寄宿的初中,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学习上,再也没去想那些了。
现在回想起来,就像一场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