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沐静相约,一周一次练习,写下我们的南方和北方的风景、民俗、人或事等。文字不争高下,相互成全与陪伴写作最为宝贵。两人单发,链接对方。
《南方·北方》第14篇。
清明节忆父
今晨起来,和往常一样,我开始煮面条,面条煮好,正在配佐料的时候,一幅图画跃入了我的脑海:我的父亲端着一碗面条送来给我吃----一碗素面,上面卧着一个水煮蛋、一些碧绿的白菜……我的心一疼,眼泪刷刷地流下,这是有一年我脚受伤后他照顾我的情景!哦,今天是清明节了,我的父亲想我了,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思念我的父亲!
那个夏天,我初中刚毕业,55岁的父亲,独自一人睡在小耳房的厨房楼上。他睡在那里很多年了,从我读小学就住那里了,更早的以前,他睡祖父留下的老四合院里的我家房间里,我奶奶也睡那里。我家正房前的小耳房盖好后,我的父亲就住这里。这个小耳房也仅二十平米左右,土木结构,有两层,下面煮饭,上面放了一张床,我父亲晚上睡在那里。小耳房的下面,门口左边有个大石缸装井水,靠大石缸的墙角有个蜂窝煤灶,蜂窝煤灶正对面有个小窗子,小窗边立有一个铁制洗脸盆架,小窗边墙上有个蒙有纱网的小碗柜,小碗柜下面有一张黑色实木大方桌子,正对门口的小木梯下,堆着一小堆煤和煤渣。我每天早上起床去厨房洗脸,听见父亲鼾声如雷,我心想,父亲太能睡了,睡得这么香甜!我心里很高兴!一个周末,我踩着厨房小木梯,一级一级向楼上挪去,我要去帮父亲收洗衣物。我赫然发现父亲的床上竟然没扯蚊帐!他的床上,棉被、棉絮都破了一个个大洞了!我跑到我睡的床上,拿了我垫过的薄棉被铺在他的床上。几经询问和搜寻,我在他的枕头套里发现汗臭气冲天的蚊帐!父亲,连个象样的枕头芯也没有啊!惊愕中之余,我爬上父亲的床,我决定先扯上那笼蚊帐。我刚一爬上床,脚下的床板就“吱吱呀呀”地响起来,原来,是床板不平整,踩了这头那头翘,踩了那头这头翘!我观察了一下,父亲的床靠墙而立,墙上有两个以前钉好的大铁钉,床脚边立有两根竹竿。我把蚊帐的两角拴在墙上的钉子上,两角拴在绑在床边的竹竿上,我又痛心地发现,父亲的蚊帐破破烂烂,一个又一个的大洞洞!我站在床的两头,用线拴墙上钉子的时候,床板一动,我险些从床上栽下来,原来,他的床简陋至极----两条长木凳横置,上面铺几块松木板。简陋也就不说了,他的床边竟然还差一块木板才铺满那两条板凳,才能接靠着墙!我看着简陋的小窗,透着昏暗的光,楼头,堆满了晒粮食的席子,父亲的床边,楼板上铺了一楼板的洋芋和南瓜。父亲,他只有他自己,他什么都没有!我回想我的童年,每当我淘气挨母亲的责打,都是父亲来逗我笑、哄我吃饭、唱歌给我听、帮我洗脚、抱着我一步一步挪上小耳房的楼梯,把我放在他的羊皮垫子上,给假装睡觉的我讲毛人公和《西游记》的故事。父亲一讲故事,我就不假装睡觉了,一边耳朵竖得尖尖地听着,一边担心毛人公把我的脚趾当炒蚕豆吃了。童年,父亲的床就是童话、故事和温暖。我奇怪,我怎么一次也没听见父亲打鼾呢?父亲鼾声如雷时,我会在他的梦中跳舞吗?可是,现在,可怜的父亲,他竟然在这样的床上睡觉!我家的正房房屋,是我父母亲在我不满一岁时盖的,姐姐们出嫁,楼上后一半隔成一个房屋,哥嫂们住,前一半有两张床,我睡下面可装粮食的大柜床,母亲住另一张大床。我对母亲说,你跟我睡,我爹睡你那张床,省得我爹被蚊子咬。母亲没有作声。我见了父亲,心像摘了似地疼,在我的声声抽泣中,父亲问我:“你哭什么?”我说:“我哭你,我哭你苦了一辈子什么都没有!”父亲说:“哎!没什么!不要哭了!”我暗暗下决心,我要用自己的双手挣钱,亲自为父亲买一笼蚊帐!
那个夏天,周六,补课完回到家,我头重脚轻,黄豆大的汗珠从鼻尖掉下,晚上,脑子里一团乱响,我扔了书爬上床……星期天,母亲叫我起床,说今早要去浇烤烟。天黑漆漆的,我几经挣扎,跟随父母亲去干活。我们村依山而建,出门走五分钟就可以爬山坡。烤烟种在地上坡、弯地嘴、荀家坟茔三块地里。四周黑乎乎的,依稀可见一条通往烤烟地的路,母亲当头,大步向前走,动作麻利而有力。父亲跟在母亲后面,轻手轻脚的,肩膀一上一下地抖着,因为他的腿脚的筋受过伤。经过一片坟地,我壮着胆子,紧盯着父母亲的后背,眼睛一点也不敢乱瞟,我总是担心坟茔里伸出一只手把我拉进坟墓里。穿过一片麦地,我和母亲先来到梨树环围的杨家龙潭。母亲在龙潭里打了两桶水就挑去浇烤烟,把我一人留在了龙潭边。天很黑,树叶沙沙,我觉得这静谥的环境也不可怕。不一会儿,来了一个同村的人,他来舀水。父亲到了,龙潭下边有一片田,汪了水,长了水草。父亲担心水不够浇烤烟,脱了鞋子,走到泥潭中间去舀水。母亲在烤烟地里浇完第一挑水,返回来后看见了父亲。她大声地说:“上来!上来!这么凉的水,脚又疼还下水。”母亲又大声地责骂了他几句,父亲才从泥潭中上来。很快地,就连那泥潭里浑浊的水也被舀完了,再也没法再浇烤烟了,只有等到中午再说。送回桶到家,那时也才七点半,母亲又让我和父亲抬起扁担,步行一个小时到麦地割麦。挥舞镰刀,两个小时不到,麦子就割好了。母亲系好一担麦子就挑回家去了。父亲一共给我系了15把麦子,我试着挑了挑,根本挑不动。我心里暗暗骂父亲,为什么给我挑这么多麦子。可是,看看父亲,他在本己够他挑的麦担上又加上几把麦子。我不得不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挑起担子走了!父亲挑起麦担走着,他的身子依然倾斜得厉害,他蹒跚着……我很恨自己太软气,不能为爸爸分担一点困难!不争气的是,我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我多么希望谁能立刻出现,接起我肩上的重担,给我一些充饥的食物!经过一番挣扎,快到家的时候,母亲来迎我了!她给了我几个烧得微黄的煮洋芋(土豆)。母亲想要帮我挑担子,我何尝不想轻松地走回家,但我想父亲腿脚不灵便,挑的麦子又多又重。我说:“我挑得动,你去帮我爹吧!”……吃完午饭,烈日暴晒,母亲叫父亲和我再次浇烤烟。我们这一次是从家门口的大粉塘挑水去浇烤烟,一个单边要走十多钟的上路坡才能到。母亲挑着水走了。父亲挑着水走上坡路更艰难了:他踮起脚后跟,肩膀向前倾,两只大粪桶的水的重量压在扁担上,扁担向前倾,重重地压向他的后脖处,他换左肩,他又换右肩,有时他停下来喘气……我挑两个小桶跟在父亲后面,泪珠大颗大颗地掉,我在心疼父亲,也在恨自己的软弱!太阳光刺得我的眼睛都快瞎了!我只能眯着眼睛走路!终于,浇完了烤烟,我的全身像散架似的无力,脚底隐隐作疼,脑袋“嗡嗡”作响……下午,母亲又说,我们必须去种玉米,回家时割一担麦子回家!真是晴天霹雳!我行尸走肉般地走路、种玉米、割麦和挑麦子!回家的路那么遥远,我的肩又红又肿,我的头昏得厉害,太阳穴疼得连眉头都皱不了!我感觉我是用命挑回了一担轻轻的麦子,晚上九点半,场院上有了一垛麦子----汗水无声,月光洒在麦垛上,16岁,人生中最累的一天,使我比这些麦子还成熟得快!我终于意识到我在教室里做作业,只是这些辛苦的万分之一,我的父母,尤其是我父亲,身带残疾,他是怎样煎熬于世、憔悴挣扎于农村的肩扛手拿的繁重之中……我拿起笔,流着泪水,在疲惫不堪中写下一篇日记!
那个秋天,我和父亲去“贼窝岩”(岩,方言读ai,四声)挖洋芋。我家种洋芋一般种在贼窝岩、大石岩、马三科和独母牛。贼窝岩、马三科和独母牛这几块地都是父母亲挖了野榛子树、小灌木,搬走无数大石头,费尽心力挖出来的。贼窝岩的那块地很大很大,就是路太陡太难爬。走到大石岩石,慢慢往上爬,少说半小时才能顺着很陡的路爬到顶。我家的地就在山凹里,当时母亲不要这块地,父亲执意要这块地,他一个人花了不知多少时间盘出来的。春耕时分,父母亲用笸箩和粪箕挑着洋芋(土豆)种、晒干的猪圈粪、扛着锄头,携一个装满开水的军用水壶,上山种洋芋去了。洋芋种可以在家里准备好:用菜刀横竖切四刀,然后把洋芋种在灶膛的草木灰里一滚就完成。不怕费力气,也可以挑一袋灶膛的草木灰上山。这样做主要是用灶膛灰隔绝空气,避免洋芋氧化变黑,影响成活率。在早己挖好的地上,母亲用锄子挖塘----一个一锄宽,二三十公分深的洋芋塘,我在每一个塘里扔进1-2个洋芋种,父亲跟着在塘里放一些猪圈粪和一把氮肥,母亲挖完塘,再来帮我们完成剩余的事,最后用钉耙来掩塘,才算完成。夏去秋来,洋芋成熟了,父亲带我去贼窝岩挖洋芋。父亲走得慢,我走得快,我在路上可以歇歇脚、松松气,有时,我还在路边摘草莓吃,我们叫“地麦泡”。我喘着粗气上了独母牛的那个陡坡,脚酸酸的。从独母牛这边去贼窝岩,要下一大个背阴坡,坡上长满野榛子树、野草和灌木。远处,有人在炸山取石,我只顾看人看石头,一屁股跌坐在路上野草上。我刚想抓着什么站起来,一伸手抓到了一棵马刺!父亲挖洋芋,他看准一棵洋芋苗,一锄挖下去,洋芋苗顶着浅蓝色的小花朵倒下,父亲一拉锄头,把一锄洋芋苗翻在身后。我就拿着洋芋苗,把洋芋捡了放在地里摊开晾晒水汽。夕阳落山,我己把晾干水汽的洋芋装进化肥口袋,父亲用袋口的绳子扎紧口袋。从独母牛来贼窝岩的下坡路现在变成了上坡路。我挑起担子爬坡,双脚颤颤地,扁担把我肩头硌得生痛,我双手排开,缩着脖子,弯着腰上路了。野草绊住我的脚背。野榛子树的枝叶套住我挑担子的绳子,有时我用力一拉绳子,枝叶逃脱而去,有时,我与那些枝叶拔河,险些摔跌在地。我喘着粗气,满脸通红,汗水淌成小溪,我终于穿荊越蕀,爬上了山顶!一回头,我的父亲正挑着满满的两化肥口袋洋芋爬陡坡:他脚疼,上坡更艰难了----绊过我脚的草绊住他,套过我担子上绳子的野榛树叶也套住他的担绳。他走两三步换个左肩,走两三步换个右肩,在平地喘几口气,接着走几步。他没有歇担,一直换肩,一直换肩。有些地方太陡,他似乎力气不够,他把担子的一头歇放在草上,把担子的另一头往前移,走一步,把歇放在草上的一头用力挑起,再走一步,再放下,再走一步,再放下……如是再三,他费尽心力地挑他的担子!我惊呆了!父亲每天就是这样把一担担洋芋挑回家的!往日,我只是看见他沉默地、细嚼慢咽地吃他“黑晚饭”----很晚才吃的饭!我只是看见他“咕噜咕噜”地大口喝水!我只是看见他晚上洗完脸脚后一遍遍揉脚和捏脚!我从没问过他累不累,他也从没说过累!我心如刀铰,泪如雨下,我恨自己的无能,我恨自己的软弱,然而我对于他毫无一点用处!等父亲快到我面前时,我胡乱擦几把泪水,挑着我的担子,踉踉跄跄往家的方向跑!我的身后长了一双眼睛,我看见父亲一瘸一拐,双肩轻微地一上一下抖动着,汗水浸透了他的了他的脊背,又浸湿了他的衣裳,无声地落在地上……挖完洋芋掰玉米、挑玉米……
那个冬天,父亲生病死去,享寿78岁……
我来海南这11年,清明节没有回过家参与祭扫。暑假回家,父亲的坟在玉米地里,玉米既深又密,我一人不敢去,也不是上坟时间,母亲叫我不要去,也没人陪我去,我竟然没上过几次父亲的坟!父亲,你安息吧,你痛苦又漫长的一生,你的小女儿铭刻在心,蚀骨之痛,叫一声,天知道!
(2024.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