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问活着的意义,尽管众口难调,但还是会达成一些共识,比如追求美好。
然而何为美好,恐怕又会引来巨大的争论。别的不说,就拿喝茶为例,我刚开始接触喝茶的时候,并不认为喝茶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这源于我对茶叶的认知。
茶,无非是一片植物的叶子,无论它如何吸收天地之精华,它始终是一片叶子。它既不如水果般甘甜多汁,亦不如坚果般酥脆可口,更不能填饱肚子。还有更糟糕的是,曾几何时,龙井成为茶叶的代称,而我三番五次喝到的龙井却与树叶泡水无异。
然而世人皆以茶为美,于是我努力劝服自己,不过没喝到真正的龙井罢了。
后来又流行喝普洱。当时,一位开茶庄的朋友告诉我,普洱茶一定要丢在墙角旮旯处沤一段时间,让它慢慢发酵...没多久,他还非常隆重地请上三五好友,当场拆封他的科研成果,并给我们每人斟满一杯浓黑的墨汁。
像这种墨汁,印象中喝了好几年。幸好我不喜欢喝茶,墨汁尽管数年间也喝过数次,但也仅是浅尝辄止,毕竟那玩意真不是人喝的。
应该说,三十岁前喝茶的经历,给我心灵上抹上了一层阴影。在喝茶这件事上,我好像在与这个世界为敌,但我非常害怕失去这个世界,所以我不得不反复提醒自己:我是错的。
直到三十二岁我出来创业,再一次以实际行动来迎合这个世界。我专门设置了一间茶室,沙发、茶桌、茶板、紫砂壶等一应俱全。但这些摆设其实是为了洽谈业务的需要,况且中国人招待客人必须用茶,这是礼仪。
所以这套摆设与喝茶并无多大关系,仪式感更强些。然而生活总不能天天仪式感,恋爱男女也总不能每天举案齐眉装客套,一点正事都不干。头几天还可以假正经,后来嫌仪式碍事,干脆直奔主题。
基于对仪式感背后本质的深刻认识,我终于开始真正接触茶叶。
九十年代末,茶馆、茶号兴起,成为南方人休闲的好去处。那时候口袋没钱,基本上都是去蹭茶喝,喝最多就是台湾的铁观音和乌龙茶。那时候才知道,茶叶冲出来的汤色应该是清澈透亮的,而不是浑浊的墨汁。我曾经用这个观点去质疑那个给我喝墨汁的朋友,他说铁观音和普洱不一样,于是我又将信将疑。
为了一窥普洱茶的堂奥,我决定兵分两路,一路去最好的茶馆,品尝他们馆藏最好的茶叶;另一路去结识懂茶之人,挖掘真正的好茶长什么样。后来才知道,我这样做基本算是菜鸟,那些老鸟早就飞到云南普洱的原产地,包下了整座山头,乃至包下某几株上百年、上千年的老树。
我自认没那个本事,一时的兴头也就灭了一大截。
但路已走到这里,总不能回头吧?要命的是,多年茶碱、茶多酚的作用下,我对茶居然开始上瘾,毕竟再差的茶,这两种成分也少不了。这个道理和抽烟一样,再差的烟也是烟,断烟的时候,管你抽惯什么口味,先来一支再说。
懂茶的人很多,而且越是懂茶的人对品质和细节要求越高。
尤其是对茶叶的要求,非古树老树不喝。至于如何分辨,我不大清楚,只能像陪嫁姑娘一样乖乖伺候在一旁观摩揣测,以期日后真要嫁人,依葫芦画瓢总是可以的。
茶分生熟。我之前喝的墨汁属于熟茶,后来发现懂茶的人都喝生茶。他们说生茶富于变化,这个过程就像一个青涩的小姑娘慢慢蜕变成有韵味的少妇,这是男人的说辞。毕竟圈子中,对茶叶品头论足的多是男人。很奇怪女人很少发表评论,按理说她们的敏感更容易捕捉茶的变化。有人说这是分工不同而已,女人穿着旗袍,手捧香茗,负责将男人带入门,剩下的就交给男人去折腾了。
普洱新茶多青涩而略带酸苦,他们叫茶青。有年份的生茶也有茶青味,但由于经过仓储和发酵,陈香逐渐取而代之。生茶头几泡有个去茶青的过程,叫退青。好生茶退青快,陈年老茶则无需退青,有人就不喜欢了,他们反倒追求头几泡退青这个“前戏”,称之为“野性”。
“野性”是文化骚人的一种说法,我接触生茶之初听得最多的就是“霸气”。
我不懂什么是“霸气”,只喝出浓烈的苦、酸、涩。以至于遇到这种难以下咽的“黄汤”,眉头紧锁,面目狰狞,一杯下肚,打了个激灵,然后重掷杯,舒展眉,疾呼霸气!于是茶友们无不点头称赞,争相给这个茶定个好价钱。
茶友们虽然不卖茶,但若有人高呼霸气,那么至少觉得自己买的茶不亏。一饼好生茶几百上千,乃至几千上万,对于霸气男人来说不算事,因为大家都坚信手中的存货必定升值。大家喝的不是茶,而是对未来美好的希望。
时至今日,我对喝茶仍是懵懵懂懂,但又不好意思对别人说我不懂茶,因为我也是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