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梳子呢?」
「……」
「你扔了?」
「……」
「怎么随便扔我东西?」
「要那么多梳子干嘛呢,一把就够了啊」
「洗完澡,只有用那把才能梳出梁朝伟的发型!」
关于断舍离问题的分歧可能是我和先生生活观里最大的分歧了。他是回忆向人格,深度票据情结,执着地认为一个人是由回忆构成的。每一张展览门票、火车票、废弃的卡证都构成了往昔里每一个他的点滴。偶尔翻起,想起那天的自己,原来做过这件事啊。
我大概更看向未来吧,这些东西不过是用之即弃的功能载体,经历过就够了,没有了身体、头脑的记忆,空留一张无用的纸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还耗费了收纳、整理的时间和金钱。尤其是在前两年「断舍离」理论甚嚣尘上,我又被夏帆的「我的家空无一物」彻底说服,开始享受扔掉闲置废物的快感之后,更觉得极限民的生活方式既简单又舒畅,再也不用为怎么也找不到的东西、心血来潮购买却怎么也用不太上的家电,以及怎么也穿不过来的新衣旧衣烦恼了。至于几十箱旧书,趁着搬离北京的契机,全部寄回了先生的老家。
但,这好像,并没有减轻我的压力。我仍然还是会遇到喜欢的衣裙、凑单购买却暂时没看的书籍,还有厨房里怎么也添置不尽的各式干货食材、保存食、新调料、厨房工具、大小食器……只觉得面对着不断与欲望妥协的自己,固守着「空无一物」的念想,实在有些自欺欺人。我甚至像那些热衷励志读物的人一样,有些沉迷讲述断舍离的书籍,每每阅读,好像总能给我带来一晚上的彻底平静。但需要买书来让自己不买,这太诡异了。
「杜尚说,拒绝和接受是同一件事。我觉得断舍离就是邪教。」有一天,先生想要跟我严肃地探讨这个问题,「同样,关于物质的束缚,极度地想要摆脱,和极度地渴望拥有,是一件事。」
「你得跟物质欲望和解,一个真正无欲无求的人,才是最不需要舍弃欲望的人。」
前阵子翻译小汉斯采访提诺·塞格尔(Tino Sehgal)的文本,其中提到,对于物质源源不断的需求,大概是工业革命之后才有的,封建时代的贵族会精进自己的礼仪、言辞、行为,以显示自己的优越地位。而资本主义时代,资本家同样工作,于是他们用消费和对物的占有,来显示主体性,区隔自身的等级。大概,我们所需要不断拥有、补偿的,从来都是真正的物,而是一种终极意义上的想象和幻觉,以及好奇心的满足。我们,渴望着变成不一样的自己、另一个自己。你怎么可能把自己禁锢在仅有的几项选择里呢,尽管生命短暂无法穷尽可能,但无论是「多的竞争」,还是受制于「少的游戏」,都停留在了单一的标准和决断里。
空无一物也可以生活,对啊,但失去了什么无法生活呢?而让你快乐的,大多都是无用之事、无用之物吧。
去年国庆回家,特意去大姨家搜罗了一圈搪瓷厨具,二姨搬去上海的时候不忍丢弃,于是大姨悉心保管了十年。古旧的图案倒是让我特别喜欢,吭哧吭哧扛回武汉后,多年蒙尘的它们又重新焕发了生命,成了我家冰箱里的主力。大姨夫种了一院子的花草,准备了一些让我带走,于是大姨满屋子找合适的袋子、盒子,原本搁置在角落里的无用之物也都派上了用场。窘境之时便极为庆幸、感激这些余裕、废物的存在。哥谭镇总会有夜晚,我们心里的某个角落,也总需要蝙蝠侠这种偶尔变身的超级英雄。
把生活停留在一点的话,当然什么都可以不需要拥有,但毕竟谁也不可能完全纯粹地活在当下。提诺·塞格尔曾经卖出去一件非实体的作品,整个交易、公证的过程亦不涉及任何一件实体物件,没有合同、公证书,亦没有收据。
但是,他还是收下了那一沓现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