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告诉我,以前住我们家隔壁的文奶奶的孙子去南京上大学了。我有些疑惑,可能是因为年月久远,并没有太多印象,便问母亲,哪个文奶奶?母亲说,就是那个背很驼,后来搬去城里儿子家住的,她的孙子是个哑巴,小时候你们还经常和人家打架。母亲一说到哑巴,我便想起来了。
文奶奶住在我家的后面,家里就她和她的两个孙子。大孙子年纪小我一两岁,是个哑巴,听不见也说不了话,记不得他的全名了,只记得文奶奶叫他伟伟。
伟伟的爸爸是个厨师,在城里的大酒店工作,应该是那时候村里比较有出息的人家,很早就在城里买了房子。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伟伟生来就是个哑巴,后来他妈又生了个女儿,两个小孩照顾不过来,便把伟伟送到了乡下的奶奶家。
那时候我们的眼界太窄了,没见过哑巴,听说文奶奶家来了个哑巴孙子,村里的很多小孩都跑去她家围观。伟伟穿着崭新的衣服,皮肤白皙,和我们这些黑溜溜的娃子完全不一样。他站在门口,冲着我们笑,嘴里啊啊啊啊地说着,比划着手势,我们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只是看着他滑稽的样子,也纷纷忍不住笑。
伟伟应该也不懂我们为什么笑吧,可能单纯地以为我们是友好地去看望他。他应该不会知道我们是因为他是个哑巴,觉得滑稽才忍不住笑的。
后来文奶奶出来了,一边把伟伟拉进了屋里,一边冲我们扬手,用恶狠狠的语气叫我们走开。我们平常就有些怕她,便一窝蜂地跑开了。
后来也没怎么见过伟伟,他好像一天到晚都待在家里。有时候能听见他啊啊的叫声,接着便是文奶奶的声音,可能是伟伟想出来玩,但是她不准,伟伟便一个劲地嚎。
有次我们在场基玩弹珠,伟伟从墙角探出个头来,眯着眼睛冲我们笑,我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从家里跑出来的,应该是想和我们一起玩。我们没有理睬他,依然自顾自地玩,伟伟从墙角的位置慢慢地挪步过来,站在我们身旁,仔细地看着,时不时啊啊啊地尖笑,手还不停地摆动着。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后来我们不玩弹珠了,开始逗伟伟,学他啊啊啊地笑,学他手舞足蹈的样子。伟伟似乎明白了我们的不友好,静了下来,露出难堪的表情,后来文奶奶来了,她驼着背飞快地走了过来,骂我们没有教养,说了很多难听的话,然后拉着伟伟回去了。晚上文奶奶还来我们父母面前告状,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反正我被母亲骂了一顿,晚饭也没让吃。当时心里对文奶奶和伟伟更是讨厌了。
后来我们每次见到伟伟都冲他做鬼脸,不知道是不是文奶奶教的,每次我们取笑他,他都从地上摸一把石子朝我们丢过来,脸色非常凶。但是我们并没有停止,反而觉得更好玩了,取笑他,他再冲我们丢石头,好像成了我们另外一个游戏。
我们到了上学的年纪,开始背起书包上学了,读了一两年的书,也渐渐地懂得对待伟伟的方式是不好的,便不再取笑他了,每次见到他都是默默地走开,说不上来到底是觉得羞愧还是害怕,反正伟伟也没有朝我们丢石头了。伟伟到了上学的年纪,因为残疾并没有和我们一样去小学上学。他在村里待到七八岁的样子又被父母接入城里了,文奶奶也跟着一块去了。
此后我再没有见过伟伟,只是偶尔听父母说起,他戴了那种助听器,可以听见别人说话了。他去特殊学校上学了,学会了手语。他学了画画,得了很多奖。
文奶奶过世的那一年,伟伟回来了,那时我在外面求学并不知晓,都是母亲告诉我的,她总是喜欢在我回家的时候和我说些家常话,我也乐意听。按村里的传统,哪家老人过世了,村里其他人家都要去祠堂听祭文,也是送送老人的意思。那次母亲看到了伟伟,他已经长成高大的男孩了,穿着孝服一直在抹眼泪。母亲说,长得很好看的孩子,都认不出来了。
伟伟因为画画好,被校长推荐去南京一所大学学画,我不知道是哪一所学校,也不知道他如今过得怎么样,但每次记起他,心里都会有隐隐的痛,为那些年少时的不懂事。
不知道伟伟还记得我吗,应该还记得吧,那几个在他年少时留下阴影的孩子他应该都记得吧,就算忘记了人,至少忘不了那份孤独心痛的感觉吧。
那本就荒芜的年岁,没有人为你开一朵花,那种感觉应该很难受很难受吧。幸好你是个强大的人,你自己给自己播下种子,努力地盛放每一朵花。愿你今后遇见的都是好人,愿意为你开一朵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