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如今已经八十多岁了，稍微有些驼背，但行动自如，耳不聋眼不花的，仍在市里面用电三轮载客拉人。
我屡次劝说，你这样起早贪黑也挣不了几个钱儿，我们牙缝里随便挤一些就比你拉的多！还说，让他在家安享晚年，看个门儿就行了。
但父亲不听，执意去干他的营生，前年女儿启程去太原上大学的头天晚上，父亲还兴高采烈地特意从外面买了些熟菜，说要和我喝两杯。
酒足饭饱之后，父亲从包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皱巴巴的布袋子里拿出三千元钱，说是给孙女的学费，还说，老喽，能凑一点儿是一点儿吧！
女儿看了我一眼，我迟疑着点了下头。
在女儿接过钱的那一刻，父亲浑浊的双眸一丝亮光一闪而过，迟疑了一下，说，一会儿领着妮儿去给你妈报个喜吧！让你妈也高兴高兴，妮儿考上大学啦，还是重点大学呢！
不知不觉母亲已经去世十多年了，如果母亲还健在的话，也应该有将近八十岁了。
从我有记忆开始，印象中他们没有哪一天没拌过嘴。
母亲是个喜欢唠叨的女人，有时候一句话要说上好几遍，父亲又是一个急性子，母亲一句话不合他意就火冒三丈。
很多时候我在想：为什么上天会把他们两个安排在一起？
小时候我经常为他们的吵架而烦恼，甚至还闹过、哭过。
后来，他们也为了我有所收敛，但还是经常吵架，只不过间隔的时间长了一些而已。
在外人眼里，也许我们家是很不幸福的一家。
但有一件事让我一直不能理解：爸爸有时加班会很晚才回家，通常等了一会儿后，妈妈就会叫我先吃，吃完了去做作业，然后，她自己出去找爸爸。
我点灯做作业的时候，老远就听见外面他们震耳欲聋般的吵架声：
“你这个死人，这么晚才回来，害得孩子一个人在家！”
“我又不是小孩子，你等我干什么，你自己不会先吃呀！”
“我不等你，我等哪个？”
……
许多年以后，我才真正理解了这段话的含义。
那时候我还在上初中，有一次在他们吵完架之后，我鼓起勇气对脾气暴躁的父亲说：“你们不如离婚吧！”
可能是我当时觉得很烦，所以说了这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
屋里突然安静起来，好几分钟，始终没有一点儿动静。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又看着我，一下子怔住了。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在我面前吵过架，而这时我又觉得家里少了点什么。
原来我已经习惯了他们在吵架，我忽然明白我说的那句话破坏了原本和谐的气氛。
他们终究没有离婚，我知道他们永远都不会离婚。
吵架在他们的生活中，其实不是一种怨恨，而是他们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他们是爱着对方的，而且很深，可惜直到我上了高二以后，我才逐渐理解，
我总是喜欢缠着母亲要她讲和父亲以前的故事，母亲当时羞涩极了。但那种洋溢在脸上幸福的光彩却是无可替代的，这个时候她仿佛就是世界上那个最幸福的女人。
母亲年轻时是村子里首屈一指的美女，在十里八乡也是数一数二的。当时外公外婆家条件也相当不错，所以母亲的追求者甚多。
父亲当时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睁眼瞎”，家庭经济条件是吃了上顿找下顿的那种，长得也不咋地！外公当时还给母亲买了一辆自行车，这个在当时算是一个奢侈品的，而父亲直到结婚时都不会带人。
我小时候每次都坐母亲的车，不敢坐父亲的车，他独个儿骑着都是摇摇晃晃的，看着就很吓人！
奶奶家里很穷，据说当时几个叔叔连裤子都穿不起，就更别说给父亲买辆自行车了。
结婚前夕，父亲才努力苦学，因为当时娶新娘都得用自行车。结果在结婚那天，母亲都是还是不放心让父亲带，怕跌倒了，丢人。
结婚当天，他们每人推一辆自行车，从我外婆家步行到奶奶家，还好相隔不远。
事后母亲怕经常跟我说：“你看看，跟他第一天就没有享到他的福！”
事实证明，母亲没有嫁错人。三年的时间，我们家成了全村的首富，还是最先买的电视机。这台电视机当时被搬到村支书家，全村的人都来看，像看电影似的。
对当时没有夜生活的农村来说，村里人看到这个已经非常满足了，尽管那台黑白电视机只有14英寸，这件事母亲显然挣足了面子。
每年过年，母亲总少不了给我买一件新衣服。而每次去买衣服，母亲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半天都不想走。
我知道她很想买，毕竟她也是女人，可每次到最后母亲怍记的还是父亲：你爸裤子旧了，逗已经补过好多次了”“你爸的鞋底子快磨透了，不能再穿了”……
总会给爸爸添置些什么，而她自己一个件15块的上衣穿了六个春秋。
六年了呀！现在想起来，心里仍酸楚不已，隐隐作痛。
父亲身体不好，那年父亲外出不在家，而我当时又在学校。妈妈得了急性肾结石，肚子疼的要死，但她还是忍着没去医院，到最后被邻居发现了，才立刻用摩托车送她到医院。
父亲得知母亲住院后，立刻从上班的地方赶回来。
等他从邻居口里得知母亲已经安然无恙了，走进病房，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这个婆娘，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得了病自己也不晓得去医院！”
“还不是为了省点钱！”
“你这样不是花更多的钱，还让身体遭罪，何苦呢？
……
父亲母亲直到我娶妻生子后仍然在吵架，我知道他们会一直这样吵下去。
他们是文盲，或许一辈子都不知道“爱情”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也从来不会对彼此说一下什么情话，但他们却那样质朴地爱着。
看完《射雕英雄传》后，让我感动的不是黄蓉和郭靖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而是人见人厌的梅超风和陈玄风那悲壮凄苦的爱情，他们爱得是那么真切，那么自然。那两句“贼汉子”和“贼婆娘”的称呼在对方的耳朵里是最动听的词汇。
现代人，身处灯红酒绿的都市，宁愿用太多时间琢磨怎么去说“我爱你”之类动听的情话，而忘了怎样用心真正的去爱对方，怎样用实际竹动为对方做点什么。
曾在《读者》上看到这样一篇文章：《我是上帝派来与你争吵的人》。
看完之后，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和忘怀。其实我们一辈子要选择把恰恰是一个随时给你拌嘴的人，不是吗？
在外人看来，我们家不是一个幸福的家庭，但每家都有每家的生活方式，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
多少年之后。在我耳边萦绕的仍然是那句：“我不等你，我等哪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