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之鸣

「那黑暗而沉默的存在栖息在西方大洋岸边的地下。自隐秘世界和其它星球而来的强大古神之名号不属于他。他是终极的毁灭,是古老之夜的永恒空虚与沉寂。当大地死去、生命消逝、群星熄灭之时,他会再度崛起,拓展支配的领域……他会把黑暗带进光明。他只要现身,一切生命、一切声音、一切动作都会迎来尽头。他有时亦会在蚀之刻现身,尽管他没有名字,棕色之民却知晓他名为诅夏孔。」

——亨利·库特纳《恐怖之钟》


于是星与日永远不醒,

光线也没有任何改变,

没有水的声音波动,

没有任何声响与光线,

没有冬叶春叶的点缀,

没有白昼和白昼的一切,

只有永久的睡,

在永久的夜间。

——史文朋


埋藏在南极冰盖深处的「极光号」探险队遗物,尤其是那三口造型奇特的青铜钟,在被挖掘并运抵麦克默多站后,引发的并非学术界的轰动,而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尽管有着关于它们独特音色的模糊传说,科考站管理层却在发现后不到七十二小时内,下令将其彻底熔毁,并将残渣深埋回万年冰层之下。许多听闻此事的极地历史学家和音乐爱好者都感到愤怒与不解。

然而,那些钟确实被敲响过了。正是它们短暂鸣响时引发的、几乎吞噬整个南极洲的恐怖异变,直接导致了它们被无情销毁的命运。在那席卷麦克默多站的、前所未有的绝对黑暗中,当那些禁忌之钟发出亵渎的召唤之音时,是少数人绝望的挣扎,才勉强阻止了永恒的夜幕降临——是的,我,冰川学家艾略特·索恩博士,可以毫不迟疑地断言,我们差一点就将诅夏孔从它冰封的沉眠中完全唤醒,将世界推入无声的永夜。

我作为「极光号」遗物研究小组的成员,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当然,钟被挖掘出来时,我并不在冰钻现场。是项目领队理查德·海斯博士在通讯恢复后的第一时间,通过加密线路联系了我在主楼实验室的终端。

海斯的声音因寒冷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激动而颤抖:「索恩!我们……我们找到了!在冰核 VK-7 钻孔深处!天啊,和日志记载的一模一样……三口钟,还有……还有别的东西!」

「理查德?慢点说!什么钟?」我从冰川流速数据的分析中抬起头,通讯器里传来的背景噪音像是永不停歇的狂风。

「『极光号』的钟!1903 年失踪的那艘船!日志里提到的,他们从冰层下找到并带上船的那三口怪钟!它们被埋在冰里,保存得……太诡异了。」海斯的呼吸声粗重,「但这不是关键,艾略特,关键是……我们还在旁边发现了一个密封的金属筒,里面有……有警告!」

「警告?关于什么的?」我的心跳莫名加速。

「关于钟!用老式密码和拉丁文、还有……某种象形文字混合写的。大意是:『为免永夜吞噬大地,此来自深渊之钟永不可鸣响。冰封之下,诅夏孔长眠,其名不可唤,其醒即万物终焉。』艾略特,你听说过诅夏孔这个名字吗?任何神话传说里?」

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这个音节本身就带着一股寒意。「没有……但听起来绝非善类。你们把钟弄上来了?」

「三口都弄上来了,」海斯的声音低沉下去,「过程……不太顺利。钻机出了严重故障,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冰层深处传来过……怪声。还有两个队员报告说在钻探平台上看到了不该存在的影子……冰面下的巨大影子。现在钟在运输雪橇上,正运回站里。你……最好来主仓库,我们需要你一起研究那个金属筒里的东西。」

「我马上到。」我切断通讯,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

麦克默多站主仓库巨大而空旷,常年弥漫着机油、冷冻剂和冰雪的气息。三口青铜钟被安置在仓库中央的防震平台上,覆盖着保温布。它们比我想象的要大,线条流畅却透着一种非人的异样感,青铜表面蚀刻着无法理解的螺旋纹路和点状符号,覆盖着一层薄薄的、仿佛永远不会融化的蓝白色霜晶。即使隔着保温布,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亘古的寒意仍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海斯和他的助手,年轻的俄国地球物理学家列夫·沃尔科夫,正围在一个工作台旁,台子上放着一个布满冰碴的铜制圆筒。海斯脸色苍白,沃尔科夫则显得异常亢奋,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

「艾略特,快来看这个!」沃尔科夫急切地招呼我,他手里拿着几张泛黄的、边缘脆化的纸张,「海斯博士刚破译了大部分!太惊人了!这证实了我的理论!次声波共振!地壳深层的未知生命形态!」

海斯瞪了他一眼,声音沙哑:「列夫,冷静点!这上面的东西……不是什么科学理论能解释的!」他转向我,将一张翻译稿推过来。「这是『极光号』船长最后的日志,还有一份……更古老的警告抄本,来源不明。上面说,这些钟并非人类铸造,而是从南极冰盖下某个……无法理解的古老构造物中找到的。它们被设计用来发出一种特殊的、能穿透地壳的振动频率。」

我快速浏览着潦草的翻译稿:

「……钟声一响,黑暗即临。非乌云蔽日,乃光之本身被吞噬……冰原震颤,地裂中涌出非世之寒雾,触及者双目灼痛如焚,神智癫狂,高呼黑暗永恒,竟自毁其目以求解脱……我等方知惊醒诅夏孔之灾祸。此物乃永寂之化身,深眠于吾等足下冰渊。其名讳『诅夏孔』乃禁忌,仅存于冰原先民破碎之传说……蚀之刻(日蚀或极夜至暗之时)为其力量巅峰……唯一阻止其完全苏醒之法,乃破坏三口钟共鸣之特定序列,尤以中央之钟为关键……然此仅为暂缓,其力已渗入此间,蚀之刻必再临……」


“中央之钟?”我看向平台。

「就是中间那个带星芒纹路的。」沃尔科夫指着保温布下的轮廓,眼神狂热,「但日志也提到了它们的音色!据说能模拟宇宙诞生之初的『背景嗡鸣』!想想看,如果能记录下这种频率……」

「想想看我们都会死!」海斯低吼道,他指着日志最后几行,「船长说他亲手用炸药炸毁了其中一口钟的边缘,才让黑暗和疯狂暂时退去!代价是整艘船被突然出现的冰裂隙吞噬!这些是灾祸之源,列夫!我们必须立刻销毁它们!」

「销毁?它们是科学史上的无价之宝!」沃尔科夫争辩道,「那些现象可以用强烈的次声波诱发集体幻觉和生理不适来解释!冰裂隙是巧合!自残行为是极地环境下的精神崩溃!我们需要的是研究,不是盲目的破坏!」

两人的争吵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一丝异样。不是声音,而是光线。仓库高窗外,南极夏季永不落幕的苍白太阳,似乎……黯淡了一丝?紧接着,一阵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作用于骨骼和内脏的低沉震动传来,脚下的金属地板发出嗡鸣。

「怎么回事?」海斯警觉地抬头。

沃尔科夫冲到窗边,脸色微变:「不……不是错觉。外面……光线在变暗?像是有无形的滤光片……」

震动再次传来,这次更明显。三口覆盖着保温布的钟,其中一口的边缘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几乎无法听闻、却让牙齿发酸的嗡——。

我们三人同时捂住了眼睛。

「该死!我的眼睛!」沃尔科夫咒骂着,「像进了沙子,又像被火烧!」

海斯也痛苦地眯着眼:「我也是……又痒又痛!」

一股寒意,远超南极常态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个仓库。我们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浓厚的白雾。高窗外的光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吞噬,不是黑夜降临的渐变,而是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晕染开的、绝对的黑暗。

仓库的应急灯猛地亮起,但这人造的光芒在汹涌而至的黑暗面前显得如此微弱无力,光线仿佛被吸收,只能照亮灯下可怜的一小圈。黑暗本身如同粘稠的液体,充满了空间。

「不……这不可能……」沃尔科夫的狂热被恐惧取代。

嗡——又是一声!这次源自另一口钟!震动加剧了!仓库顶棚的钢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屑簌簌落下。黑暗更加浓郁,应急灯的光圈被压缩得更小。

「是钟!它们在……自己响?!」海斯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

「共振!地壳震动引发了它们的自鸣!」沃尔科夫嘶喊着,眼睛红肿得几乎睁不开,「必须阻止它们!破坏共振序列!日志说中央钟是关键!」

嗡————第三口钟也加入了!三重叠加的、无法用人类听觉完全捕捉的低频音波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我们的身体和意识上!仓库的灯光彻底熄灭,绝对的黑暗降临!寒冷刺骨!脚下的震动变成了剧烈的摇晃!远处传来金属扭曲断裂的可怕声响和隐约的、充满痛苦的尖叫——来自生活区方向!

「我的眼睛!好痛!挖掉它!黑暗才是永恒!」一个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声音在仓库外的走廊里响起,伴随着撞击声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那无声的、邪恶的低语也再次在我脑海中响起,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充满诱惑:「看有何用?光即痛苦。融入黑暗……永恒之眠……解脱……挖掉它……挖掉它……」一股强烈的、难以抗拒的冲动攥住了我的手,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弯曲,颤抖着伸向自己灼痛的眼球!

「不!」我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将手砸在冰冷的金属工作台上,疼痛让我瞬间清醒了一丝。

「列夫!你在哪?」海斯的声音在近处响起,充满了挣扎和痛苦,「我……我控制不住我的手!它在往我眼睛上按!」

「中央钟!破坏中央钟!」沃尔科夫的声音从黑暗的另一侧传来,他似乎在踉跄奔跑,「日志说破坏它就能打断序列!我……我记得位置!跟我来!」在这绝对的黑暗和疯狂的地震中,沃尔科夫那惊人的方向感和空间记忆力成了唯一的灯塔。

我和海斯循着沃尔科夫的声音和沉重的喘息,在剧烈摇晃、杂物倒塌的地狱中摸索前进。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冰刀。那催人自毁的低语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啃噬着理智的堤防。海斯不时发出痛苦的闷哼,我知道他正在与那邪恶的指令进行着殊死搏斗。

「到了!」沃尔科夫的声音近在咫尺,「中央钟就在这!我摸到了!星芒纹路!给我工具!任何硬的东西!」

我胡乱地在脚下摸索,抓起一根不知是撬棍还是断裂管道的冰冷金属棒,循声递过去。就在同时,我感觉到一股恶风扑向我的面门!是海斯!黑暗中,他沉重的呼吸喷在我脸上,两只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我的肩膀,大拇指带着疯狂的力量,狠狠按向我的眼窝!

「黑暗!永恒!解脱!」海斯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嘶哑而空洞,仿佛被另一个存在操控着。

剧痛和窒息感传来!我拼命挣扎,但海斯的力量大得惊人。那低语在我脑中化为胜利的尖啸。绝望中,我屈膝猛撞,两人一同重重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我死命抓住他行凶的手腕,指甲深陷进他的皮肉。

就在这时——

铛!!!!!!!!!

一声震耳欲聋、完全不同于之前低沉嗡鸣的、带着破裂感的巨响猛然炸开!是金属棒狠狠砸在青铜钟体上的声音!

是沃尔科夫!他成功了!

这破裂的巨响仿佛拥有某种奇特的力量,瞬间撕裂了那三重叠加的邪恶嗡鸣。施加在我身上的可怕压力骤然一轻!按住我眼睛的力量消失了!脑海中的低语如同被切断的信号,骤然减弱!

紧接着,第二口钟的嗡鸣也戛然而止!只剩下最后一口钟还在徒劳地发出微弱的嗡…嗡…声。

奇迹发生了。

汹涌的黑暗如同退潮般,开始缓慢地、极其不情愿地从仓库中褪去。先是应急灯昏黄的光芒重新变得清晰,照亮了满地的狼藉和我们三人狼狈不堪的身影。接着,高窗外,南极那永恒的白昼光芒,一丝丝,艰难地刺破了残留的黑暗帷幕,重新洒了进来。

寒冷虽然依旧,但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冻结一切的寒意却在消退。地震的晃动也迅速减弱,最终归于平静,只剩下钢架偶尔发出的呻吟。

我喘着粗气,推开压在身上的海斯。他躺在地上,眼神空洞,脸上满是泪水和血污——那是他自己的指甲在抵抗挖眼指令时在脸颊上抓出的深深血痕。他茫然地看着自己沾血的双手,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沃尔科夫靠在中央钟旁,那口带有星芒纹路的钟体上,靠近边缘的位置被金属棒砸出了一个明显的凹痕和裂口。他大口喘着气,脸色灰败,手里的金属棒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仓库外,传来人们劫后余生的哭泣和混乱的呼喊。光明彻底回归,但麦克默多站已是一片狼藉。

我们沉默地看着那三口钟。中央钟的裂口如同一个狞笑的伤疤。阳光照射在青铜钟体上,那些诡异的纹路仿佛在缓缓蠕动。

一切都结束了……吗?

我们三人——海斯、沃尔科夫和我——以研究事故和极端压力导致集体精神崩溃为名,联合签署了一份漏洞百出但勉强能应付外界的报告。关于黑暗、自残冲动和诅夏孔的一切,被我们死死封存。在获得基地最高权限后,我们动用了高温熔炉,将那三口带来灾祸的青铜钟彻底熔化。滚烫的铜水在极寒中迅速凝固成丑陋的渣块,随后被我们装入特制的铅罐,由海斯亲自驾驶重型雪地车,将其运送至数百公里外、冰盖最厚最稳定的区域,投入一个万丈冰渊之中。看着铅罐消失在永恒的幽蓝冰层之下,我们都感到一丝虚脱般的「安全」。

然而,那份源自「极光号」的警告,如同冰锥般刺在我们心头:「……然此仅为暂缓,其力已渗入此间,蚀之刻必再临……」尤其是那句「蚀之刻为其力量巅峰」。

南极的永夜本身,就是一场漫长的「蚀之刻」。

数月后,南极的太阳终于沉入地平线以下,漫长的极夜开始了。最初的黑暗尚带着星辰和极光的点缀,但一种熟悉的、令人不安的寒意和光线衰减感,开始悄然在麦克默多站蔓延。眼睛的灼痛感也如同幽灵般,时隐时现。

我尽量待在实验室,用工作麻痹自己。沃尔科夫变得异常沉默,整日埋首于次声波和地磁数据,试图找到「科学」的答案,但他的黑眼圈和频繁揉眼的动作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海斯则试图用严苛的站务管理和无休止的巡查来对抗那无形的压力。

极夜深入,真正的黑暗降临。星辰和极光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幕布遮挡,光线微弱到几乎不存在。那种源自地底深处的、低沉的嗡——声,又开始在寂静的夜里,在管道中,在冰层深处,隐约可闻。

一天深夜,我实验室的内部通讯器发出刺耳的蜂鸣。是海斯,他的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非人的痛苦和挣扎:

「索恩……它……它回来了!比上次……更强!它在……我的脑子里……命令我……眼睛……好痛……黑暗……永恒……救我……我……控制不……」

通讯在一阵剧烈的杂音和什么东西被打碎的声响后中断。

「海斯!」我对着话筒大吼,冷汗瞬间浸透后背。我抓起强光手电和一把破冰斧,冲出实验室。走廊的灯光昏暗得如同烛火,那种冻结灵魂的寒意无处不在。那邪恶的低语开始在我脑中絮絮叨叨:「……无用……融入……黑暗……挖掉……」

我抵抗着眩晕和挖眼的冲动,跌跌撞撞冲向海斯的舱室。门虚掩着。我猛地推开。

手电光柱刺破了室内的浓稠黑暗。

理查德·海斯坐在他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他穿着整齐的考察服,双手安静地放在膝盖上。他的头微微低垂着。

光柱缓缓上移,照亮了他的脸。

他的眼睛——不,那里已经没有眼睛了。只剩下两个深邃的、流淌着暗红色液体的空洞。鲜血染红了他胸前的衣服,凝结成黑色的冰晶。他的脸上凝固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混杂着极度的恐惧、诡异的解脱,以及一种……非人的平静。

在他摊开的手掌上,安静地躺着两团粘稠的、沾满血污的软组织。

他椅子前方的金属桌面上,用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简陋却令人血液冻结的符号:一个中心是螺旋的、被三条射线穿透的圆圈——正是那三口钟上蚀刻的核心纹路。

通讯器的话筒,垂落在桌边,轻轻摇晃。

窗外,是吞噬一切的、南极永夜的无边黑暗。冰层深处,那低沉的、召唤永寂的嗡——声,似乎更清晰了一些。

我瘫软在地,强光手电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光柱在地上滚了几圈,最终熄灭。彻底的黑暗拥抱了我,那诱惑的低语瞬间变得如同雷鸣:

「看……有何用?」

强光手电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我的掌心,光柱熄灭后留下的视觉残影在绝对的黑暗中扭曲、膨胀,最终也被无边的墨色吞噬。海斯舱室里那股浓重的铁锈味——不,是血腥味——混合着南极永夜特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脑海中那诱惑的低语,在黑暗的滋养下,瞬间从絮叨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宣告:

「看……有何用?光即谎言!痛苦之源!融入黑暗……永恒之眠……解脱……挖掉它!挖掉它!挖掉它!」

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凿进我的太阳穴。我自己的手指,仿佛拥有了独立的、充满恶意的生命,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关节僵硬地弯曲,指尖带着一种可怕的渴望,缓缓向眼眶移动。灼痛感从未如此强烈,仿佛眼球本身变成了两颗烧红的炭球,那低语承诺的解脱,在极致的痛苦面前,散发着致命的甜美。

「不!」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狭小的舱室里撞壁反弹,显得虚弱而可笑。我猛地将额头狠狠撞向冰冷坚硬的金属舱壁!

「砰!」

剧痛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黑暗和低语的诱惑。眩晕感袭来,但也带来了一丝短暂的清明。我连滚带爬地扑向舱门,摸索着逃离这个由海斯尸体和诅夏孔低语构成的噩梦牢笼。走廊里应急灯的光芒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光线被浓稠的黑暗贪婪地吸收,只能勉强勾勒出扭曲变形的轮廓。那源自冰层深处、穿透厚重隔音材料的低沉嗡鸣——嗡——嗡——,如同诅夏孔冰冷的心跳,无处不在,敲打着我的骨骼,撕扯着我的神经。

麦克默多站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疯人院。压抑的啜泣、歇斯底里的狂笑、毫无意义的呓语、还有……还有那令人血液凝固的、指甲刮擦金属或玻璃的刺耳声音,伴随着短促而痛苦的闷哼——那是理智在与挖眼的疯狂指令做最后搏斗的声音。每一次听到,都让我自己的手指再次蠢蠢欲动。

我跌跌撞撞冲进主控室,希望能启动全站广播,警告所有人紧闭双眼,用布条绑住双手——任何能延缓那疯狂指令的方法。但主控台一片死寂,屏幕漆黑。备用电源似乎也被那无形的黑暗和寒潮压制了。绝望如同冰水灌顶。

「索恩!艾略特!」一个嘶哑、焦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是列夫·沃尔科夫。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沉重背包,脸色在昏暗光线下如同死人,深陷的眼窝红肿不堪,但他强行瞪大着双眼,眼神里混合着极度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他手里紧握着一个改装过的、带有复杂天线和表盘的仪器,屏幕上跳动着紊乱的波形。

「列夫!海斯他……」我几乎说不出话。

「我知道!通讯中断前我听到了!」沃尔科夫的声音急促,「没时间了!诅夏孔……它的力量在指数级增长!极夜就是它的领域!那些钟……不,是它们留下的『印记』或者『频率』,在冰层里,在空气中,在每一个被它影响过的人脑子里!它们在共振!在呼唤它完全醒来!」

他拍打着手中的仪器:「我改造了地磁监测仪!它在捕捉并放大那种次声波频率!看这个波形!」屏幕上的波形图不再是杂乱无章,而是逐渐形成一种规律而邪恶的、三重螺旋叠加的图案,与我之前在海斯桌上看到的血符号惊人地相似。那图案每一次完成循环,嗡鸣声就清晰一分,寒意就加深一层,我眼中的灼痛就加剧一倍。

「你想干什么?」我看着他沉重的背包,里面露出电缆和金属部件。

「对抗它!」沃尔科夫眼中闪烁着疯狂科学家的光芒,「用更大的声音!更强的反相位次声波!破坏它的共振序列!日志里提到破坏中央钟有效,原理就是打断序列!我要在整个麦克默多站外围冰层埋设次声波发生器,制造一个干扰屏障!这背包里是原型机和材料!」

「你疯了?这可能会彻底激怒它!」我抓住他的胳膊,感觉到他在剧烈颤抖。

「不做的结果是什么?」沃尔科夫猛地甩开我的手,指着门外走廊里隐约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声和压抑的惨叫,「是所有人变成海斯那样!或者更糟!是诅夏孔完全苏醒,黑暗吞噬整个南极,然后蔓延出去!日志说『蚀之刻必再临』!整个地球都有日蚀和月蚀!你希望它到时候拥有怎样的力量?」

我无法反驳。那三重螺旋的波形在屏幕上无声地旋转,如同诅夏孔冰冷的瞳孔。

「帮我!」沃尔科夫将沉重的背包塞给我一部分,「去冰钻仓库!那里有移动式声波钻机和备用电源!那是我们唯一能快速在冰层钻孔埋设的机会!快!时间不多了!我能感觉到……它快……到临界点了……」

我们像两个亡命之徒,在黑暗、寒冷和疯狂的低语编织的地狱中穿行。应急灯的光芒越来越弱,仿佛随时会被黑暗掐灭。每一次经过一个舱门,都能听到里面传来的令人心碎的挣扎声。那嗡——嗡——声越来越响,如同巨兽在冰层下苏醒的呼吸。我的眼睛疼得几乎要爆开,只能拼命眨眼,用意志力对抗着那不断抬起的、想要挖掉这痛苦根源的手。

冰钻仓库如同一个冰冷的钢铁坟墓。巨大的移动式声波钻机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沃尔科夫扑向控制台,双手飞快地操作着,启动备用电源。微弱的灯光亮起,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把发生器给我!」沃尔科夫吼道。我急忙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沉重的、带有散热鳍片的金属圆筒。他迅速将它安装在钻机前端特制的卡槽里,连接上粗大的电缆。「设定好了!它会一边钻孔,一边在孔底释放反相位次声波!我们要绕着麦克默多站的核心区域,打至少十个深孔!」

钻机的轰鸣声瞬间压过了冰层下的嗡鸣。尖锐的钻头旋转着,狠狠刺入仓库地板下坚实的万年冰层。冰屑飞溅。沃尔科夫紧张地盯着他手中的监测仪。

奇迹发生了。

当钻机深入冰层,反相位声波开始释放的那一刻,仪器屏幕上那三重螺旋叠加的邪恶波形猛地一颤!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冲击,出现了明显的紊乱和衰减!与此同时,冰层深处传来的嗡鸣声似乎被什么东西干扰、抵消了,变得模糊不清!

「有效!看到了吗,艾略特!有效!」沃尔科夫兴奋地大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迸发出希望的光。连我眼中那灼烧般的剧痛,也似乎减轻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我们立刻将钻机推出仓库,顶着刺骨的寒风和粘稠的黑暗,开始沿着站区外围艰难推进。钻机每钻下一个孔,释放出反相位声波,监测仪上诅夏孔的共振波形就弱一分,那无处不在的低语也似乎被推远了一些。虽然无法根除,但这屏障显然在起作用!站区内那些令人不安的刮擦声和惨叫声似乎也减少了一些。

希望,如同黑暗冰原上微弱的星光,艰难地升起。

我们推进到站区西侧,靠近那埋葬了铅罐的冰渊方向。这里离站区中心最远,冰层似乎也受到某种力量的扰动,显得格外不稳定。钻机再次轰鸣着刺入冰面。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沃尔科夫手中的监测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屏幕上的波形不再是衰减,而是疯狂地跳动、扭曲,然后猛地聚合!形成了一个前所未有清晰、巨大的三重螺旋图案!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稳定、强大!仿佛诅夏孔被彻底激怒了,调动了更深沉、更恐怖的力量!

冰层下的嗡鸣不再是低沉,而是变成了一种撕裂耳膜的、充满恶意的尖啸!嗡——咿——!!!

钻机猛地一震,发出金属扭曲的可怕呻吟!钻头卡死了!紧接着,我们脚下的冰面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地震,而是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冰层深处……翻身!

「不!它在适应!它在利用我的反相位波!」沃尔科夫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它在……学习!我的干扰……反而成了它校准自身频率的靶子!它在变得更强!」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整个南极永夜的黑暗,瞬间浓稠了十倍!应急灯的光芒彻底熄灭!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幕降临!

与此同时,一股远比之前强大百倍的精神冲击,如同无形的海啸,狠狠撞进我的脑海!

「愚蠢的虫豸!汝之挣扎……徒增吾之伟力!光……终将熄灭!眼……终将献祭!融入黑暗……永恒……」

那低语不再是诱惑,而是命令!是神谕!我的双手完全失去了控制,十指如钩,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抠向自己的双眼!剧痛和黑暗的永恒诱惑交织成毁灭的洪流,瞬间就要冲垮我最后的堤防!

「呃啊——!」沃尔科夫在我身旁发出野兽般的痛苦嚎叫。我勉强在疯狂的边缘侧头,借着……不,没有光,但在那纯粹的黑暗中,我「感觉」到了——沃尔科夫正用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右手腕,他的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般绷紧、颤抖,显然也在进行着同样绝望的自我对抗!他的监测仪屏幕,在绝对的黑暗中,竟幽幽地亮着,清晰地显示着那个完美、稳定、散发着终极邪恶气息的三重螺旋波形——诅夏孔力量的完美具现!

冰层深处,那撕裂般的尖啸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麦克默多站最后的灯火,彻底熄灭在诅夏孔冰冷的永恒凝视之下。极夜,成为了它无边的王座。而我们,连同这冰封的大陆,似乎都只是它苏醒前,微不足道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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