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精神分析就是尝试着在做患者的同时,还要做大夫。所以,对于分析过程中参与的任意一方的工作,都需要进行谈论。但是,一定要牢记这种过程既是精神分析师与患者各自所做任务的总和,又是一种人类关系。对于各自所做的任务,与之相关的两个人都发挥着一定的作用。
患者需要做的工作主要分为三种。
第一,他一定要尽量真心实意地把自己表现出来。
第二,对他的潜意识驱动力进行了解,并且知道他的生活因为这些力量受到了怎样的影响。
第三,将改善那些干扰他本人以及他和周围世界关系的能力发展起来。
完全表达自我的方式就是自由联想。截至目前,只在心理学试验上采用过自由联想,弗洛伊德创造性地发现这能够作为一种治疗方式。对患者来讲,自由联想代表着将自己的努力彻底表现出来。在进行自由联想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联想到的全部,不管是一些琐碎之事,抑或看起来像是琐碎之事,或与主题不符、散乱、荒诞、冒失、不得体、让人难做或者是羞辱的事情。需要再进行一番说明,“全部”这个词是毫不夸大的。这“全部”不但包含稍纵即逝与发散性的思维,并且还包含一些具体的想法与记忆——上一次分析以来发生的事情,生活中所有阶段的经历,关于自己与别人的思想,对精神分析师或者分析局势的反应,宗教、道德、政治以及艺术的信念,未来的愿望跟计划,对以前与此刻的想象,当然,还有梦。诸如喜好、期望、成功、失望、安慰、困惑、生气和各种散乱或者特殊的思想等所有产生的感情,都被患者表现出来了,这才是最关键的事情。在对某些事情进行表述的时候,患者自然会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因素遭遇阻碍,不过,他应当做的就是把这些阻碍讲出来,而并非用这些阻碍来抑制自己特殊的思想或感情。
和我们普通的思考或谈论方式相比,自由地进行联想是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不但体现在它的坦率与毫无保留,还体现在它显然是毫无方向感的。在就一个问题进行讨论的时候,我们习惯于紧扣主题,例如讨论我们的周末筹划、叙述商品对顾客的作用。我们从脑海里出现的种种意识中选择和议题有关联的论据进行表述。就算和我们谈话的是亲近的朋友,我们也常常选择性地进行阐述或者略过不提,即便这种行为是潜意识的。但是,在进行自由联想时,对于脑海中所产生的一切,无论这种思想将来会走向何方,我们都不得不竭力地表述出来。
如同人类很多其他的努力那般,在使用自由联想的时候,他们所怀有的目的或许是正面的,也或许是有害的。假如患者决定向精神分析师袒露自己,那他的自由联想就具备了启示价值,不再是毫无意义的。假如他具有严肃的信仰,某些潜意识原因得不到他的正视,那他的自由联想就是没有任何用处的。这或许是一些占上风的信仰,从而导致这种联想的美好感觉不再发挥任何作用。那么,这种后果就是一系列没有任何价值的思想。这些思想只是在模仿真正的自由联想罢了。因此,在展开自由联想时,所怀有的情绪就全然决定了其作用,假如怀有最大的坦白与真诚的情绪,决定正视自己的问题的情绪,而且想要把心中所想的都告诉另外一个人,那这种过程就可以为预想中的目标服务了。
通常来讲,这一目标是让精神分析师与患者都可以对患者的心理活动有所了解,进而最后对他的性格构成有所认识。还能够凭借自由联想来解决一些具体的问题,如焦虑的侵袭、突发的疲惫、胡思乱想或者梦境等的含义。面对一个具体的问题,为何患者没有任何反应?患者为何忽然感觉厌恶精神分析师?昨晚在饭店的时候,为何会产生一阵反胃的感觉?面对妻子,他为何无法尽丈夫的义务?或者在商讨的时候哑口无言?在患者思考具体问题时,他会想办法看见自己都想到了什么。
例如,在梦中的时候,一位女患者梦到自己非常贵重的东西失窃了,她感觉非常伤心。我问她,她因为这些时断时续的梦境想起了什么?出现在她脑海中的第一种联想是一位在两年多前把家中的某些东西偷走的女仆。患者对这位女仆并不是特别信任,她没有忘记在尚未发现女仆偷窃的时候她自己心中那种强烈的担忧与困惑的感觉。第二种联想是记起自己在小的时候,对拐骗小孩的黑面女人非常畏惧。随后是一个神秘的故事,她想到有人已经盗走了圣人皇冠上的珠宝。随后,她想到曾有一种议论被她无意中听到,大体就是讲精神分析师都是不可相信的。最终,梦中的一些事情被她想起来了,提示她应该去精神分析师的诊所。
可以肯定,这些联想暗指梦境和分析的情景是相关的。有关精神分析师不可相信这一议论,证明是与所花费的金钱相关的,不过这并不是一种正确的观点。在以前的时候,她始终感觉所花的钱是合情合理的,非常值得。是上次精神分析导致了这种梦境吗?她并不认为是这样,因为她上次从诊所离开的时候心情非常轻松,并且怀着感恩之心。上次的精神分析谈话所发挥的实际作用就是她已经了解到周期性的疲倦跟迟缓属于一种压抑症,一直都具有毁坏性的影响。因为她从未感到灰心丧气,所以她跟其他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些周期的存在。但其实她吃了很多苦头,她的脆弱程度要比她预想的更加严重。她总是把自己受伤的情感压抑起来,因为她觉得要强迫自己化身为一位理想型人物,可以与一切抗争。就像那些一直过着超出自己经济收入生活的人头一次意识到完全不需要进行这种假装一样,她内心也充满了那样的轻松感。但是,这种解脱感很快就消失了。然而,不管怎么样,这种解放忽然让她感觉到,她在经历了那次分析谈话之后始终十分烦闷,胃部感到隐隐的不舒服,没有办法睡着。
对于自由联想,我不想进行具体阐述。最关键的思路证明是神秘故事的自由联想:我把她皇冠上的一颗宝石盗走了。要给自己或者其他人一种非凡力量的印象,这种努力必然让人感到累赘,不过,它所具有的作用也是非常关键的:她因为它而感到骄傲。在她真实的自信心尚且坚定的时候,她始终都急切地渴望着这些。她在它的守护下无法意识到软弱性格和荒诞倾向的存在。事实上,对她而言,它所扮演的是有用处的角色。我们揭示了这样的事实:它只是一种构成威胁的角色,对于这种威胁,她感到愤怒。
自由联想绝对不可以用于天文数字的计算,并且不能用来对政治局势进行清楚明白的分析。唯有具备机敏清楚的理智,才可以做这些工作。不过,自由联想产生了一种完全适用的办法——按照我们目前所知道的,办法只有这一个——对潜意识感情与努力的存在、关键性以及价值进行了解。
我还要再讲一下自由联想对自我认识的作用——它并不能产生奇迹。有人期待着,只要理智的控制被消除了,我们担忧与轻视自己的一切就会全部暴露出来,这并不是一种正确的观点。我们能够全然确定,这种方式所表现出来的真实情况绝对在我们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仅仅会产生潜意识压抑的感情或者动机的衍生物,如同梦里面那般,它们以一种变换了的形式或象征性的表达方式呈现出来。在上述自由联想的环节中,圣人代表了患者潜意识中的理想形象。自然,在有些时候,让人想象不到的因素会以一种戏剧化的表现方式呈现出来,不过这只是在提前对相同的议题做了很多工作,让这些因素接近暴露出来的时候才会发生。就好像已经阐述过的在自由联想中的一环那般,受到压抑的感情的表现方式或许是一种类似于久远记忆的方式。在这一环中,对于她因为我毁坏了她试图自我夸赞而产生的恼怒,患者并没有直接表述出来,她仅仅是间接地跟我讲,我好像一个卑鄙的犯人,没有遵守圣洁的戒律,把别人宝贵的东西夺走了。
自由联想是无法让奇迹出现的,不过假如在进行自我联想的时候心情非常好,患者的思绪的确可以凭借这些自由联想显现出来,如同平常无法看到的肺、肠的工作情况可以透过X光看清楚那般,总体来讲,是以一种含义隐晦的语言展开的。
对所有人来讲,自由联想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不但不同于我们平时的思想交流方式与一般礼节,而且每位患者所面临的困难也各不一样。虽然这些困难是彼此交叉的,不过它们仍旧能够被划分为不一样的种类。
首先,一些患者会在自由联想的整个过程中感到畏惧或者压抑,因为假如他们当真任凭感情与思想随意打开,他们就会对感情的禁止区域进行侵犯。从本质上来讲,存在的神经症倾向依然是那一触即发的特有的恐惧形成的根源。关于这一点,如下事例可以证明。
一个患者敏感忧虑,从小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害怕生活中难以预想的危难,他总是无意识地避免冒险。他一直坚持虚幻的信仰,宣称他可以通过不停地预想遥远的将来来掌握生活。所以,对于那些无法预先知道结果的步骤,他从不采用。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肯定不会冒险,这是他最重要的原则。对于这种患者来讲,自由联想代表着最大程度的草率,由于这种过程的价值,恰好是在提前不清楚将会发生什么,并且不清楚会走向什么地方的情况下,准许将自己的全部表现出来。
对那些非常孤单的患者来讲,自由联想还面临着另外一种困难,这类人只有在戴着面具的时候,才不会感觉不安。对于所有对自己个人生活方面的侵犯,他都机械性地防卫着。这类人生活在象牙塔顶端,感觉所有对其私生活进行侵犯的行为都是危险的。对他来说,自由联想代表着一种难以容忍的侵袭,非常不利于他的独立生活。
还存在一类精神上不够独立自主的人,他们没有勇气形成自己的观点。他如同一只虫子那般伸缩它的触角,以此探知局势,却没有养成凭借自己的积极性去思考、感知或者活动的习惯。他呆板地关注着周边世界对他抱有怎样的期待。在别人接纳他的看法时,他就认为这是一种出色的、对的看法。在别人不接纳他的看法时,他就认为这是一种糟糕的、不正确的看法。对于表述脑海中的任何想法,他都感觉是危险的,但他仍采用一种完全不同于其他人的形式。他很纳闷为何自己只清楚怎样反应,却不清楚怎样自然地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对于他,精神分析师抱有怎样的希望?他只需要不断地讲话吗?对于他所做的梦,精神分析师是否有兴趣?或者有兴趣的只是他的两性生活?期待他被精神分析师的情网束缚住吗?什么是精神分析师赞同的,什么又是他不赞同的?对于这类人而言,坦诚自然地表达自己的看法让他产生这些让人担忧的、难以确定的事情,与此同时,还表明了绝不会将思想表露出来的态度。
最后,还有一类患者被自己冲突的陷阱困住,已经变得束手无策,而且不再拥有意识到自己身上本就拥有一种力量的本事。假如他想要接着进行努力,唯有从外部世界获得主动性。对于问题,他十分乐意进行解答,不过,在需要自己动脑的时候,他却感觉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他积极行动的能力受到了压抑,没有办法继续进行自由联想。假如这位患者强烈渴望一切都能成功,那他就会因为自己对自由联想的无能而感到恐惧,因为他的压抑极有可能被他自己当作一种“失败”。
上述例子讲述了一些患者是如何因为整体的自由联想过程而感到恐慌跟压抑的。不过,即便是那些在普通过程中具有自由联想能力的人,他们思想上也有一两块区域,只要一被接触,同样会产生焦虑情绪。就拿克莱尔的事情作为例子,她基本是可以自由联想的,不过,在进行最初阶段的精神分析时,任意触及她生活中压抑的需求都会导致焦虑情绪产生。
另外一种困难就是将自己的一切感情与思想全部表述出来,这样让他觉得害羞或者难以讲出口的品性都必然会呈现出来。就像在神经症倾向那一章里所讲到的,那些被认为令人羞辱的品性有非常大的改变。例如一些以玩世不恭的态度追求物质利益,并且因此感到骄傲的人,假如他理想主义的倾向暴露出来了,他肯定会感觉难堪,不好意思。有的人骄傲于自己的天使外貌,但只要他自私至极以及丝毫不顾及别人的性格被揭示出来,他就会感觉惭愧不已。不管是怎样的伪装,只要被揭开,都会有相同的羞辱感形成。
在表达自己思想与感情的时候,很多患者所遇到的困难都和精神分析师脱不了干系。所以,没有办法展开自由联想的人——不管是由于他的自我防御因为这种自由联想而面临危险,抑或是由于他早已不再具备过多的积极性——都会轻易把他对这一过程的厌烦或者他没有成功的恼怒归结到精神分析师头上,并且会无意识地表现出对抗性的阻碍。对于自己的发展与快乐都已经到岌岌可危的地步这一点,他似乎已经不记得了。就算他并未因为这一过程敌视精神分析师,在一定程度上,也必然会非常担忧精神分析师的态度。他能够体谅吗?在他看来,我是不是治不好了?他是否会轻视我,或者对我不忠?对于我本人最佳的发展,他是否真正重视,或者他想要我屈服于他的模式?假如我把自己的观点告诉他,他会感觉受伤吗?假如他的暗示并未被我接纳,他会感觉不耐烦吗?
导致坦白诚实的自由联想难以进行下去的根源就是这些变幻莫测的担忧和阻碍。最终含糊其词的计策难以避免地形成了。一些微小的事情就会被患者有意省略,他肯定不会在分析过程中考虑到某些原因。由于感情是一眨眼就会消失的东西,所以它并不会被表达出来。在他看来,很多细节都是微不足道的,所以他都会一一省去。自由的思路将会被“推断”取代。对于日常生活中偶然发生的事情,他会坚持不懈地进行讲述。患者遇到越大障碍,成功的自由联想就越不容易产生。患者越是与自由联想靠近,他就越易被自己与精神分析师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