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到底还是牵牵连连地下来了,不肯有个断。已是第十二日了。天,总不见个爽朗,是那种匀匀的、厚厚的铅灰色,沉沉地压着远近的梁、峁、沟、壑;云呢,也仿佛倦了,一团一团地挨着,低得似乎一伸手,便能捞得一把湿漉漉的凉意。有人说,这雨是缠绵的;有人说,这雨是忧愁的;有人还说,这雨像一个多话的妇人,絮絮叨叨地,将一整个秋天的心事,都说给了这沉默的黄土高原听。
起初,这雨确是好的。它悄悄地来,一丝一丝,洗着那蒙尘的沙棘丛和柠条。叶子给洗得油汪汪的,绿得发亮。那层层叠叠的、宛如大地指纹的梯田,曾经是彭阳人用几十年的光阴,在荒山上绣出的锦缎,给这雨一润,便像一块巨大而温润的琥珀,透着光,蕴着水。田里的玉米、洋芋,还有那塬上特有的、名字硬气的“彭阳红梅杏”的林子,都曾经是欢实的,拼命伸着脖子,吮吸这天降的甘霖。那时节,这雨是知时节的好雨,是栖凤山上青云梦里落下的根苗,是茹河瀑布日夜喧响里夹杂的希望的絮语。
可如今,这话语说得太多、太久了,便成了灾。这里的土,与别处是不同的。彭阳的土,是古早的黄土,属那湿陷的丘陵区,性子极松,极软,像用陈年的荞麦面粉细细筛过的一般,是受不住这般缠绵的。水一浸,便酥了,化了,失了筋骨。于是,那一道道曾被“生态立县”的意志缚住的山坡,那布满“水平沟”与“鱼鳞坑”的精心杰作,此刻也到了忍耐的极限,时不时地,“哗啦”一下,塌下一角来,露出里面新鲜的、黄得刺眼的断层,像一道猝然裂开的、无法愈合的伤口。通往乔家渠,或是任山河的路呢,也给冲得七零八落,一道深沟,一洼泥潭,便是一段行程的终结。人走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不是走,倒像是在泥泞里挣扎着,探寻着。
最是叫人心疼的,是那些梯田里的收成。那玉米,本是农人一季的指望,棒子壮壮的,籽粒饱满满的,像一排排金灿灿的牙齿,原该在秋阳下笑得灿烂。如今可好,全泡在这无边的水国里了。采不得,收不得,眼睁睁地,那金黄的籽粒上,竟顶出了一点鹅黄的、娇嫩的芽来!这芽,若在春日,是何等可喜的生机,可在这秋深,在这本该圆满归仓的时节,却成了一种荒诞的、刺心的嘲讽。还有那辣椒,一片一片的红,原是秋野里最烈的火,最浓的胭脂,此刻也黯淡了。农人们等不及了,只得披了雨衣,戴了草帽,冒雨钻进那湿透的田里。手是冷的,心是焦的,将那一点点红,急急地摘下来,放进筐里。那红,失了阳光的烘托,便显得有几分凄艳,像是凝固了的血点子。就连那耐旱的土豆,怕也在湿重的泥土下,闷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罢。
我立在田埂上,看着他们。他们的脊背,在灰蒙蒙的雨幕里,弯成了一张沉默的弓。雨水顺着帽檐的边沿,滴成一条不断的线。他们不说话,只是那么默默地,一下一下地,从泥水里,抢救着那一点点最后的收成。那光景里,没有呼号,没有抱怨,只有一种与这片古老土地长久抗衡所养成的、近乎麻木的坚韧,一如他们的先辈在“劈山填沟”时那般。这雨,洗涤了草木,润泽了梯田,最终,却又将这沉重的担子,加倍地压在了这些弯下的脊梁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约便是这般景象了。
雨声还是那般,沙沙的,琐琐的,敲打着一切。远处的栖凤山,隐在雨雾里,只剩下一个淡淡的、青灰色的影子,连同山巅那座沉默的古塔,像一个巨大的、无言的谜题。山脚下,那日夜奔流的茹河,水声想必是愈发浑浊而汹涌了。我忽然想起一句旧诗来,“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眼前的,虽不是黄叶树,也不是灯下人,但那一种生命在凄风冷雨中的坚持与无奈,却是相通的。这雨,怕还要下罢。它洗去了秋的丰腴,却留下了一片湿漉漉的、苍凉的、关于忍耐的写意。这写意,是深深刻在这片用“彭阳精神”塑造过的、却又依旧松软的黄土上,也刻在那些无言的、如同山峁般起伏的脊背上的。
(文︱木易水车 图︱选自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