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彭阳的塬峁沟壑间,脚下黄土深处常传来“铿啷”一声闷响——锄头又磕上了料姜石。这黄土高原腹地特有的顽石,形态各异,最多的盘结扭曲如食用的老姜,棱角分明,倔强嶙峋;次之则浑圆溜滑如河滩卵石,被无形岁月之手摩挲得没了脾气。在彭阳人世代相传的口语里,这两种石头,便成了刻在人心的活画像:前者喻人犟筋拗骨、顽固不化,后者指人玲珑剔透、处事圆滑。它们是这片土地无言的语言,是解读彭阳人性格密码的天然符号。
那姜状的料姜石,深扎于彭阳的梯田坡地,像大地顽固的骨节。农人挥锄,火星四溅,它却纹丝不动,仿佛与生养它的黄土血脉相连,宁折不弯。这让人想起村东头的张老汉,守着祖辈传下的几亩薄田,任凭儿女在城里安了家、买了楼,三番五次来接,他硬是摇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土窝,这地里有我爹的汗,有我的命根子,挪不动!”他日日与脚下的料姜石较劲,锄头磨短了柄,腰杆弯成了弓,那份执拗,像极了土里埋着的姜石,棱角分明,宁可在贫瘠中磨砺,也绝不向安逸低头。他与石头的搏斗,早已分不清是抗争还是共生,那份硬气,已渗进骨血。
而那圆润的卵形料姜石,则散落在河滩地头,光滑的外表下,内里仍是坚硬。它们如同村里那些早早离乡的“彭阳人”,懂得顺应时势。像邻家李家兄弟,早年外出闯荡,学得一手泥瓦匠的好活计,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包工头与工友间周旋得滴水不漏,攒下钱在城里安了身。外人道他“滑头”,他却笑言:“石头棱角太利,在河滩里待不住,总被水冲走;磨圆乎点,才能垒在坝上,护住一方水土。”他们深谙生存之道,在时代的水流里打磨掉不必要的锋芒,但骨子里那份彭阳人的坚韧与硬气,轻轻一叩,依然铮铮作响。
料姜石是彭阳大地上无处不在的“刺”。山沟崖畔、河滩谷底、层层梯田、荒坡野岭,它们或突兀地刺破地表,或隐秘地深藏土中。春耕秋播,农人最大的烦恼莫过于此。一锄下去,“咯嘣”一声,震得虎口发麻,犁铧遇之,轻则卷刃,重则崩裂。它们贪婪地占据着本已稀薄的水土,让麦苗难扎深根,让树苗难觅沃土。清除它们是一项繁重的苦役,特别实在沟口或者山脚下的梯田,一亩地里的料姜石,往往需要全家老小花费十几个工日才能勉强拣拾干净,堆成碍事的小丘。它们是土地贫瘠的明证,是农人年复一年心头挥之不去的隐痛,恨不能将其碾作齑粉,彻底逐出这赖以活命的黄土地。人们咒骂它,厌弃它,视其为土地贫瘠、耕耘艰难的象征。
然而,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孩童的眼里,这些令大人们咬牙切齿的“绊脚石”,却是取之不尽的天然宝藏与乐园。放学归家的路上,放羊的坡坳间,溪水流过的河滩旁,我们总能轻易拾得形态各异的料姜石。那浑圆如蛋的,成了最好的“石蛋子”,是“抓石子”游戏里最趁手的“子儿”;稍扁平的,用粉笔或炭块画上格子,便是现成的“棋盘”;表面坑洼的姜状石,则被赋予了怪兽或山峦的想象,在泥土堆砌的“战场”上冲锋陷阵。心灵手巧的男孩,会用铁钉和锤子,在大小适中、形状奇特的料姜石上钻孔,穿上麻绳,制成简易却独一无二的“石陀螺”(俗称“牛牛”),在打麦场上抽得嗡嗡作响,引来一片艳羡的目光。这些带着黄土气息的“玩具”,是贫瘠土地上最朴实的快乐源泉。孩子们在把玩、改造料姜石的过程中,无形中也触摸、理解了这片土地的坚硬质地与生存法则——就像认识他们沉默寡言的父辈。
更有趣的是,这些曾被世代彭阳农人视为“无用之累赘”的料姜石,近年来竟悄然“进了城”,摇身一变成了都市雅士案头的“风物”。随着乡土文化价值的再发现和“原生态”审美风潮的兴起,一些眼光独到的城里人或返乡青年,开始重新审视这些沉默的石头。那些造型奇崛如老姜的,被小心清理、配以朴拙的木座,置于书房案头,顿生一股嶙峋倔强的野趣,被称为“大地根骨”或“黄土魂”;那些光滑圆润、纹理独特的卵形石,则被细心抛光、浸润油脂,呈现出温润内敛的光泽,成为把玩或陈列的天然摆件,美其名曰“岁月石”或“茹河遗珠”。它们从田垄间的“绊脚石”,变成了承载乡愁与自然之美的“艺术品”。这种价值的转换,荒诞中透着某种必然——当人们拉开距离重新审视,那些曾被深深厌弃的“土坷垃”特质,反而因其未经雕琢的原始生命力、与大地血脉相连的深刻烙印,散发出独特的魅力。这何尝不是对彭阳人自身特质的一种隐喻性“再发现”?
然而,当晨雾初散或夕阳熔金之时,立于彭阳那闻名遐迩的旱作梯田高处俯瞰,那撼人心魄的景象,才是料姜石最宏大、最本质的“艺术”呈现:那些被世代农人从田里费力清理出的料姜石,并未被真正抛弃或仅仅成为点缀。它们沿着蜿蜒的田埂,一块块、一层层,垒成了坚固的护坡矮墙,像一道道饱经风霜的脊梁,顽强地支撑着层叠的田畴,锁住了水土,抵御着风雨侵蚀。山坡上散落的料姜石,错落有致,宛如大地袒露的粗犷骨骼,勾勒出山野独有的嶙峋风骨与坚韧轮廓。在彭阳人“修梯田、保水土”的壮举里,这些碍事的顽石,最终成了不可或缺、功勋卓著的基石!原来,这最被厌弃的阻碍,在无言中,竟成了维系这片土地形态、防止其彻底崩解流失的最原始、最坚不可摧的支撑!它们是大地沉默的勋章,铭刻着与贫瘠抗争的史诗。
彭阳人何尝不是如此?我们生来便似一颗颗料姜石,深陷于命运厚重的黄土层中。有的棱角峥嵘,如那姜石般固执己见,守着祖训、土地或一份旁人难解的坚持;有的被世事磨洗,如卵石般圆融通达,在时代的洪流中寻得安身立命之所。无论外在是嶙峋还是浑圆,骨子里都沉淀着黄土高原赋予的、料姜石般的坚硬内核——那是一种在干旱、贫瘠、风霜中淬炼出的不屈与韧性。这“顽固”或“圆滑”,常被外人诟病,或被自己厌弃,视为不合时宜的“无用”特质。然而,当我们真正回望这片土地,审视自身生命的来路,才会豁然醒悟:正是这份无法根除的“石性”,这深埋的硬骨,塑造了我们最独特的生命质地,构成了灵魂深处不可替代的脊梁与重量。
土地若无石骨,终将流失崩解,化作无依的飞尘;人若无骨,何以在命运的沟壑间挺立?彭阳的梯田因石而固,彭阳的人因骨而立。纵然这“石性”有时碍事,有时不讨喜(如农人的锄头),有时又会被赋予新的价值甚至追捧(如孩童的玩具、城里的摆件),但其核心,仍是那份沉默的坚硬。它使我们免于在浮世的流沙中消散无形,使我们的灵魂免于在喧嚣里漂泊无根。守住这石中之骨,便是守住了我们与这片厚重黄土地最深沉的血脉联系,守住了彭阳人之所以为彭阳人的、那沉默而坚硬的生命密码——这密码,写在梯田的脊梁上,刻在孩童的游戏里,也藏在每一颗被重新审视的“顽石”深处。
(文︱木易水车 图︱选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