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吃食,我们家有个祖传的手艺——烙饼。这门高超手艺是打我姥姥传下来的。姥姥烙出的饼无论外形或口感,在我们村没人能比。 我姥姥烙的饼那个香脆劲儿,想想嘴里直咽口水。脆黄而油亮的外衣下裹着的是一层接一层白嫩嫩的饼瓤,用指尖轻轻一提,饼络丝丝连连,滑滑溜溜,直把小孩子们的馋虫引逗得一股脑爬到下巴磕了。
姥姥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是姥姥一手带大的孩儿。姥姥家是我第二个家,和我家隔着一条胡同儿,胡同儿口正对的大槐树下是姥姥家,胡同儿口这头就是我家。
放了学,小孩子们都好似饿狼样的一窝蜂地奔回家,掀开饭橱,连干馒头都没搜罗到半个。每当这个时候,妈妈会说:”去,去,到你姥姥家去”。一溜烟儿穿过小胡同儿,我已经飞到了姥姥家。姥姥家的大烙饼正躺在小浅子(唐山人叫法,荆条编制的盛饭器具)里等着我光顾呢。我大口大口地吃着,坐在一旁的姥姥笑眯眯地看着。嘴里还不住地念叨:“还有呢,还有呢,着啥急呀。这把我们芬儿饿得呀……”老人家一边埋怨女儿,一边心疼着孙女儿。在老人看来,不管到啥时候也不能把孩子的嘴亏待了。亏了孩子的嘴儿,疼得是姥姥的心啊!
金灿灿香喷喷的大饼出锅后,先要晾上一会儿才能吃。但也不能太久,一定趁着温热劲吃!使劲儿咬上满口,那个香酥劲道劲儿,过瘾!唇齿间满是花生油的爽滑,香甜。牙齿接触表皮的瞬间,只觉得“嘎吱”一下,伴着脆生生的感觉牙齿欢愉地跳起舞来。瞬而转为饼瓤儿的糯软细腻。舌尖在酥软间有规律的韵动,好不爽快!再看看孩子们红红的小嘴唇,油光锃亮的,还沾满了星星点点的饼渣儿。小小的舌头灵活地在唇边绕上一圈,连饼渣都不放过。那架势,舌头都要加长一倍多,活像一只捕食的青蛙。转眼间,锅盖大的烙饼早已被孩儿们吞并过半。我和姐姐这人间美味的拥有者,最最幸福的人儿。小时候的我们,不知道享用过多少次!
但也有不凑巧的时候,姥姥家的竹编小浅儿冷清清地空坐在饭橱里,蒙饭的白布子失魂落魄地皱巴在一边。“饥肠辘辘”偶遇“空空如也”!但只要姥姥在,肚子才不会受饿!说啥也不能让孩子饿着,孩子散学回来一定要有“打嘴儿”的。“打嘴儿”这个词可能是我们唐山特有的词儿吧,一定要有儿话音才行,要不真就不是那个味儿了,意思就是在正餐之间填补填补肚子。也许“饥饿”这个词在老一辈国人心里埋下了太多太深的印记,远远不是“苦难”两个字简简单单能一笔带过的。 我姥姥是个小脚老太太,出生在上个世纪20年代。老人家很长寿,活到九十三岁,人生历程足足跨越两个世纪。民国时期的军阀混战,小日本的惨绝人寰、国内战争时期的生灵涂炭,这些历史课本上的铅字印记,作为80年代出生的我,也只能透过冰冷的文字去感受中国人这些苦难的记忆,而姥姥就是这鲜活历史的亲历者。姥姥目不识丁,但在她最朴素的想法里就是不能让她的孙儿辈再受苦受饿。
上了大学的我,远离家乡,只身来到边疆,陪姥姥的时光被距离剪短,再剪短,我和姥姥相见只能挨到寒暑假。假期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姥姥家,胡同口那头的大槐树正翘首期盼呢。见面的第一句话,姥姥总会说“我们芬儿又瘦了,一个人出门在外千万别饿着,有钱别省着……”每次听到这儿,我早已满脸泪水。出门在外的种种委屈早已随泪水释然飘散,因为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我走多远,家里永远有疼我爱我的姥姥在惦念着我,这已是世上最大的幸福。
其实老人如何懂得,这世道早已变得不是她想象的模样,发面火烧上面撒些青椒火腿就是披萨,面包中间切开夹上菜叶炸鸡就是汉堡,孩子们不会吃不饱,只会吃得太好,催生太多肥胖儿。世道变换了模样,但姥姥的世界从没改变。姥姥对饥饿的记忆从未消失,对孙女的心疼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在她心里,我永远都是那个放学回来饥肠辘辘孩子。姥姥家的那个竹编小浅儿几十年都没有改变模样,它总会默默地等我回来,小浅里总会有我最爱的酥脆烙饼。 现如今,大槐树依旧在,可姥姥已不在了。每每回家,再没人跟我唠叨“别饿着,别省着”的话了。再也吃不到姥姥亲手做的烙饼了,有时只在梦里看到姥姥,还没等姥姥跟我开口说话,就不见了踪影,醒来眼角还噙着泪水。
时光易逝,有些人有些事终会不在,但我家的这门祖传手艺永远都会在,我会把它传给我家桃子,相信桃子长大后也会和我一样。有它在,姥姥就在。姥姥在,爱就在。姥姥在,关于饥饿的故事就在,它也时刻提醒着你我,美好不易,且行且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