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碧梦文心(一)

  银灰色的天又下起雨,亲吻着这片土地。他看到了,清晰地看到了,除了落下的雨还有那一望无际的直达地平线的原野,阔别许久的熟悉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用温柔的声音呼唤着他。

  这地方四面环山,约莫百户人家在此生息,房屋高低错落,东西两边延展十三里路,北边是片竹林。他们却并不与外隔绝,东边山势较为平缓,有着一条通往外界的路,却也险峻异常,名为背山路。背山路起始处有着一户人家,看护这条路,这家人就一个半百男人,一头老牛,一个年纪十七的少年。

  石头比较粗糙,棱角分明,正如自然中一颗普通的石头,诚然也有诸如鹅卵石此类光洁亮滑的石头,不过在此并不谈论石头。他的名字叫石铁生,他的头比常人大,确切来说是头肩比例较大,显得如布偶小人般,加之那倔强的脾性,因而打小被人称作“石头”。

  七月的一天,太阳火大的很,空气中翻滚着热浪夹杂着“吱呀吱呀”躁人的蝉鸣,远处,天、云、山连接。石头叼着狗尾巴草在高处的树荫下张望着,望着那条背山路,像往常一样。他思索着,眉头忽地一皱,心中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牛老一去已有半月,该不会不回来了吧?又或死在这山林中了?”想到这,石头愈发对这条路好奇。

  再次醒来时,太阳已从西边落下了,云层漫射出的余晖将一切事物蒙上一层灰黄。石头一个鲤鱼打挺,拍拍身上的尘土,再次望向那条渐渐隐没在余晖中的路,他知道这一天就要来了,也是迟早要来的。明天,他将第一次踏上这条背山路……

  这里能与外面连系,便是靠着这条祖辈修葺下来的背山路。能往返这条路的人叫做“背山人”,牛老,也算是石头的养父,是这条路的第三十代背山人。背山人不定期会外出带回外面的消息,新奇的玩意儿,也因此受得山里人的尊敬。背山人却不是山里人,每当一副新的面孔出现,便是上一位背山人消失的时候。大多人对此早不以为然,这路艰难险阻,大概是死在途中了吧,之后便会刻下一座带有名号的石碑立于背山路下。

  第二天,石头早早就立在这一排排石碑旁,那些年代久远的石碑被风雨侵蚀,已看不清名号。石头又看向最清楚的一块石碑,那是第二十九代“背山人”,他开始害怕牛老会不会也变成这样一块石碑。

  石头是牛老来到这时路上捡到的,牛老在一处山涧发现了石头,石头在一个竹篮安稳的睡着了,想来也是生母喂了最后一次奶水。牛老想来这孩子也是幸运,不哭不闹在这山林中,若他不来这取山泉,这孩子指定活不成了,这也是缘分,便收养下来,一去就是十七个年头。

  石头立在那,眼睛模糊了起来,他望向天空。虽说这是坊间传闻,牛老也避谈此事,这心头总归是放不下的。石头这桀骜的脾性平日里没少给牛老添麻烦,山里各路人也碍于牛老面子处处谦让着他。石头捏紧拳头,浑身颤抖了起来,他害怕,他不服,他气愤。他转身回到屋中,背好行囊,跺了跺脚,冲出了门外。

  多年以后,望着天空,石头还是会想起他冲出门外的的所见,那是一个围着头巾,面纱,身着绣着花纹的厚实布衣的女人,在那一个炎炎的夏日。

  女人摘下面纱,落下头巾,这是一个陌生的面孔,出现在石头的眼前。两人相对无言,上下打量着对方,石头终归是忍不住了。

  “你是谁?”石头疑惑道。

  “思梦。”

  “你从哪里来?”

  女人目光扫视着周围环境,随口说道:“我从外边来。”

  “你怎么进来的?”

  女人歪头一笑,道:“外边进来容易,里边出去可难咯。”

  石头焦急地追问道:“那牛老……”

  “如果你还想见到他,就别问了,”女人朝着石头走去,靠近耳边轻轻说道:“是牛老让我来的,今后我替代他”

  石头此刻脑子一片混乱,从未有过女人做背山人的先例。

  “愣着干嘛呀,过来帮忙拿东西。”思梦在身后说道。

  石头依旧愣了半天,回过神来,思梦已坐在屋里,在包里翻找着什么,石头跟过去。

  思梦拿出一副墨镜,递给石头,笑着说道:“就当见面礼吧,这次来得匆忙,没带什么。”

  眼镜这东西石头是见过的,牛老就有一副,不过是透明的,不像这个,乌漆麻黑的。石头接过墨镜,心想这玩意儿戴上能看着路么。

  石头看着她说道:“我用不上这个,不过我收下了,谢谢你。”

  “先别谢我,下午带我去山里走走,和大家熟络熟络。”

  “好的”

  经过刚才的一番对话,石头心中仍是充满疑虑,这会细看这女人,确也是生得标致。柳眉杏眼,樱桃小嘴,齐腰长的秀发修饰着那鹅蛋脸,皮肤白皙不似山里人。

  “喂,看够了没有,你叫什么名字还没告诉我呢。”思梦说道。

  “哦,我叫石铁生,这里人都叫我石头。”

  两人闲聊着……

  按照习俗,每一任背山人本要挨家挨户的上门探访,虽说不过百户人家,由于地势高低错落,些许人家又隐匿于山林之中,后来牛老改为在中心一块平缓的地带进行人员集散。那里是一所学校,牛老有消息物品历来都是通知那里仅有的一位老师,再由老师传达给学生,学生再散布给山里每个角落。

  下午两人走在路上,石头一路遇到不少熟人,今天却没人跟他打招呼了,他抬头望着天空,回头跟思梦说道:“这个真是个好玩意儿,看太阳都不用眯着眼了,嘿嘿。”想来也是这个新奇玩意儿大家都认不得石头了。

  “你看着点路,别认错了。”思梦调侃道。

  石头对这儿的路可以说是闭着眼睛也能走,不一会儿,便到了学校。顺着一条蜿蜒向下的石板路下去,沿着石头墙,走过两棵银杏树,就来到了校门前。

  石头踮起脚喊了几声无人应答,身后树下却传出来声响,思梦向着树下走去,石头跟在身后,树干后一个头突然探出来,吓得思梦一个踉跄。

  “原来老师您在外边啊。”石头拍拍脑袋笑道。

  老师从树后走出来,拍拍衣服道:“石头,你洋气了嗦,这女娃儿是哪个?莫不是你女朋友哦。”话音刚落,思梦便回答道:“我就是今后的背山人,石头是我的朋友。”

  老师脸阴沉下来,长叹一声道:“妹儿你还年轻,莫要自找麻烦,赶紧走。”

  思梦却来兴致,试探着问:“我是来体验生活的,不嫌麻烦,老师您知道些什么吧?”石头在一旁东张西望,此刻眼里的景色毕竟和平日里不同。

  “我晓得哪样?”老师答到,“我是怕你一个女娃儿吃不得苦。”

  “老师,她说可以找到牛老。”石头半天冒出一句话。老师似乎已不耐烦,嘴里念叨着:“老祖宗的规矩可坏不得啊,你们这些年轻人,翅膀硬咯。”

  “那我们改天再聊吧,打扰了。”思梦回答道,“石头,走了。”

  石头摘下墨镜,跟老师打了个招呼,也随思梦离去。沿着石头墙,走过两棵银杏树,爬上一条蜿蜒向上的石板路,石头回头看去,转头对思梦说:“你看老师人还是好的,在向我们挥手呢。”

  “是啊,一把年纪了精气神还这么好,是个有趣的人。”思梦说道,“石头,牛老和老师关系好么?”石头听到这话可就来劲了,找着一块石头坐下,慢慢说道:“也谈不上什么好不好的,牛老拜托老师传达消息,老师从牛老那定期拿到一些书,我是老师学生,牛老自然也会多说几句,有句话什么来着,互利共赢对吧。”

  思梦已走到一处高地,喊道:“石头,你上来看看。”石头戴上墨镜,走到高地。放眼望去,四周呈一个正圆,学校位于正中,圆内地势平缓,圆外山岭叠起,再往外便是大山。

  “牛老带给老师的什么书,知道吗?”思梦接着问道。

  “不知道,没见过,老师从来没讲过。”石头看着四周说道,“牛老还说过老师不是山里人“石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山里人出不去而外边人进得来吗?”思梦盘着腿坐下来,手捧着脸说道,“你想不想去山外边?”

  “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如何认得山里山外呢。”石头感慨道,“牛老是我唯一的亲人,他在哪,我便去哪。”

  七月的下午格外的漫长,思梦坐在那看着远方的山,石头又睡着了,他们的交流戛然而止,只剩下四周嘈杂的蝉鸣声。在“吱呀吱呀”的蝉鸣中,石头做了一个梦……

  黑天,闪电,狂风,暴雨。石头在一条路上奔跑着,这路出奇的平坦,大约七尺宽,浮在空中,两边没有护栏,下边就是黑色的翻涌着的海水。这路似乎没有尽头,石头跑啊跑,也不觉着疲惫。忽然八只巨大触手从海里生出,扯断了道路,石头落入海中,被大浪拍晕。醒来却发现躺在一片金黄色的麦田里,正午的阳光透过熙熙攘攘的麦穗,石头捂住眼睛,一个挺身,却听见“啊”的一声,石头睁开眼。

  思梦在一旁捂着额头,忿忿说道:“你这小子,故意的吧。”

  石头一脸茫然,看了看思梦,又摸了摸自己额头。两人面面相觑,哈哈大笑了起来。

  回去路上,思梦走在了前头,石头看着她那夕阳映照下的背影,那随微风拂动的发丝,石头害怕了。过去十七年间,这种害怕的感觉从未有过这一刻般真实,它来得突然,又好似积怨已久,有如一双利爪撕裂他的灵魂深处,恐惧笼罩着他的身躯。

  石头驻足回望,太阳已然落下,被远处黑色的山脉遮掩着,如同过去十七年中的每一个黄昏般。

  “石头,你在看什么?”思梦催促道。

  “嘿嘿,没什么,有点饿了”。石头转身快步赶上思梦,目光所至,背山路下的几间房屋的轮廓逐渐清晰,老牛传来“哞哞哞”的声音。石头一个激灵,飞奔回去。

  先前到了这个时间,牛老便把老牛关回圈里,再添上一捆皇竹草,老牛同样也是发出“哞哞哞”的声音。

  不过今天,没有牛老,也没有皇竹草,只有一头跪卧在地上的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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