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玄清遇见他的师父时,他四岁。
那年瘟疫四起,冬雪来得格外的早。天是茫茫白的一片,他已经数日未进油米了。檐下落下去年的燕泥,爬上窗棂的竟是连枯藤也无,只有天地冻不死的蛛丝。
母亲躺在床上,拉着他的手呢喃,深深凹陷的颧骨,半眠的双眼,轻轻地叹息。
然后师父出现了。
就在玄清要饿死的时候。
玄清欢喜地跑回屋告诉娘他们有活了的时候却发现床上曾拉过他手的人已经断了气了。
明明手还是热乎的。
玄清拉着不撒手。
“你今后如何活呢。”彼时还未是师父的高人问他。
玄清不知道。
于是高人问他是否愿意跟着他。玄清点了头,于是在日冷雪寒的黄昏,两人埋了故去的人。没有石碑,没有刻文,只是天地间立起了一个小小的木头冢。
霞光聊胜于无却把一大一小的背影拉得好长,好像天地间只有这两个行人。
于是两人下了江南,在一个没有凄风冷雨的艳阳天对着高人认了师。
师父是个剑客,一个曾经的剑客。不同于江湖话本里的冷峻,他模样是和蔼的。只是手上的褶子盖过了茧,若不是腰间别了把剑当真不会让人产生联想。
玄清被救是个意外。因为师父不出世好多年,此下江南是为了找一个故人。
玄清随着师父绕进了九岳山,一个枝木丛生,鸟悦虫鸣的地方。
山腰有一泓清泉,是活水,潺潺涓涓,洗刷这月下灰白的石头。师父笑着对他讲:“这九岳山本没有九岳,只是住进了几个魔头罢了。”
望着玄清的懵懂,师父又笑:“也是,同你讲这些做什么,你才四岁。”
玄清这时四岁零五个月,活于瘟疫下的侥幸,或许才开始记事。但他不晓得为什么,他望着月亮下的师父,觉得那时他的笑应当是苦的。
师父的故人死了。
晓得这个消息之后师父叹了一口气,只是这次他没有笑了,只是喃喃几句:“这样也好。”
回去的时候师父很沉默。玄清拉着他的衣袖,一路上无言。两人默默地行过江南的烟波画船,花红春温,话语都湮没在橹声中。
玄清同师父去往一座山脉,名为齐云山。自此以后两人好多年,再没有入世。
2.师父是《青萍剑法》的第二十四代传人,他是一代单传。师父告诉玄清,师祖性温,名威武,是个大能,而这剑谱共三十八篇,分为剑诀,剑意,剑心三个大篇目,文末还有附录,记有历代传人姓名以及心得补充,如果没有意外,玄清的名字将来也会在上面出现。
玄清不识字只看得懂图,师父便一笔一划地教他认字,一招一式地教他剑诀。
山脚下的草青了又黄,人世间麦子割了一摞一摞,枫叶红过了一个又一个二月天。算算年岁,玄清今年十又五。
在齐云山习武的时光里,大多数时候玄清是沉默的,而且尝尝闭门造车,一关自己便是一天。直到暮月黄昏,师父敲着勺子叫人来吃饭,这才从房里出来。
师父常常夸他。说他根骨奇佳,说他天生剑心。
“师父,剑心是什么?”
“这…剑心呢便是你一心向剑的心。只要思无邪将来你便会有大成的徒儿。”
“是这样的么。”玄清若有所思:“可为何温老祖会用如此多的排目来书写《剑心》呢?”
本是说来让人开心的话被玄清如此刨根问底问得索然无味,师父幽幽叹气:“天机不可泄露。”
每当师父逼至说出这句话是,玄清便听话地不再追问。
然而不是所以成长的问题都能够有所解答的,师父的搪塞也不是时时都管用的。玄清数月前习完了《青萍剑法》的剑诀,此时终于被师父烦的丢下了山。
打发他的理由是他需要一把好剑。
“正好我的一个朋友会造剑,你呢就带上这封信去找他吧。”
“师父不同我去吗。”
师父眯着眼睛,在太师椅上悠闲地小憩,椅子腿碾过绿蔓,摇摇晃晃。“年纪大了,不适合远游,你此番下山,若没有闯出了名堂也不用来见我了。”
“什么才是闯出了名堂,师父。”
“自己悟!”
3.玄清十五岁,腰间别了把桃木剑下了山。
师父的朋友叫做山又均,住在一座叫做不周山的山上。
天下苍茫,五湖四海,根本无从找起。玄清掰着手指头细数自己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手。
师父给的盘缠不晓得够活几天。
想着想着天边昏了过去,如此只好先找个旅店借宿。
走到一家挂了“玈”字字样的小店,付了钱后店小二笑容可掬地拿出一串钥匙让玄清选一把。有的钥匙上有一个备注,有的没有。玄清云里雾里便随便拿起一把。
上面写着一个“少”。
谁知店小二竞略迟疑了一下,问道:“客人,你确定吗?”
玄清感到莫名,微微颔首。
“如此客人便上楼吧。”
玄清拿着钥匙开了房门,谁知里头早有人在。
那人长得白白净净,穿金戴银,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少爷,只是一脸戒备地望着玄清。
看清来人后敛去戒备,露出招展轻浮的笑容笑着道:“这是谁家的小娘子,莫不是开错了房门。”
玄清环视了四周,拿起了钥匙,道:“这是我的房间。”
白净脸又笑:“美人说得是,这房间可以是你的也可以是我的,不对不对,是我们一起的,若是美人的话,我可是愿意共享房间的。”
玄清眯起眼睛道:“这是我的房间,你,出去。还有,我是男的。”
白净脸震惊于后半句,不敢相信地说:“你是男人?”
玄清不待他在说话,准备提起人丢出房门,谁知那人嚷嚷道:“等等等等,你究竟是什么人连莫少白的门也敢闯,什么胆子啊你,不对不对等我把话说完啊,江湖规矩江湖规矩啊懂不懂啊你!!”
4.“所以你完全不知道挂玄黄旗的旅店是可以闯入别人的房门的?”
“这是什么规矩?我是付了钱的。”
“你以为我没有付钱啊?”那人白了玄清一眼,悠悠开口:“所谓玄黄旅店呢便是借宿一夜生死看天。一般来讲,江湖上没有名气的人是不会来这里借宿的。”
“你在江湖上很有名?”
那人愣了愣,笑得勉强道:“这是自然,”说着狐疑地望向玄清:“可你为什么连莫少白的名字都不晓得?”
“我应该知道他吗?”
那人被玄清地回答一噎,解释道:“他现在是江湖上的武林排行榜第一,在前几年武林大会上是拔得头筹了的。如今江湖上不论谁人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
玄清沉默了一下,问道:“那他这算是闯出了名堂吗?”
“可不是吗,这是大名堂!”
“那你呢。”
“我?”那人心虚地笑,硬着头皮忽悠:“我叫孟长青,…在江湖上也算有头有面的人物……”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报的是莫少白的名号。”
“这个嘛,因为我是莫少白的朋友,这间房是他点的,他方才还在这呢。”
“哦。”
“就是因为有他的名号,所以我才敢在这安心宿一晚嘛…谁知道遇上你这等人,”孟长青说着随即又感到奇怪:“不过你这人也奇怪,简直像乡野间的莽夫,怎的什么都不知晓。”
“在江湖上混出名堂需要知道这些么?”
“那自然,不然你混什么江湖。”
话未说完,孟长青转了转眼珠,似乎想到点什么,满脸灿烂道:“所以少侠姓甚名谁呀,这漫漫长夜,危机四伏,不如我们打个伴?”
“为什么?”
“哎,你这样在江湖上是混不开的,我好歹江湖上也算个百晓生,和我同行你也不亏啊。”
玄清蹙了眉,眸子黑而深邃,盯了孟长青一会,盯得人颇有些不自在。似乎是确认了此人没有什么危险,遂闷闷开口:“你能见到莫少白吗?”
孟长青被他跳跃的话题问得一愣,反应回来后连连应声:“自然自然,我和莫少白关系很铁的…也只有他能把我带出来玩了…”
“嗯?”后面的实在小声,玄清没有听清。
“没什么,没什么,我的意思是,跟着我当然可以啦!嘿嘿想必少侠你也对莫少俠很感兴趣,他是一表人才仪表堂堂侠肝义胆……总之他和我约好了明日辰时在茶巷见面。”
这对玄清而言是个不错的消息。因为他现在的确对莫少白有一点好奇。
所以他决定答应眼前这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穿戴还很富贵的“少爷”。至少这一宿他们可以暂且搭伙。
5.玄清是没有见过山下的闹市的。
师父或许还会下山添置物品,可玄清下山的次数却几乎寥寥无几。
四散的吆喝声,一声盖过一声,眼花缭乱的衣服饰品,形形色色的路人过客,熙熙攘攘。孟长青带着玄清出了玄黄旅店,拐了几个弯,来到了一个小巷。
路是青石板道,巷子很深,一眼望不到头,而这里巷比外头稍冷清些,曲径通幽,一路上有香相伴,很清,很淡。玄清看到不远处有人在拣茶叶。
“看起来他还没到,少侠我们不如等一等?”
“我叫玄清。”
“原来…”孟长青话音未了,有人打断了他。
“孟长青?”
声音尖尖细细,婉转若莺啼。
玄清寻声望去,红衣比秋光里的枫叶更明朗些,发簪高梳,柳叶眉弯弯轻挑,腰间一把流苏剑,巧目倩兮,却是个姑娘。
“你便是莫少白?”
孟长青还未来得及应声玄清便问出这话。
“怎么可能!”
两人几乎同时道。
那姑娘轻笑,笑着笑着又放肆了点,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泪水:“这天底下竟还有以为莫少是女人的吗?”
“那你是谁?”
“你又是谁?”姑娘打量这玄清,见他生的白净俊朗,只是眸子太深太黑,让人觉得有点呆愣乖觉,可眼尾微微上挑又平添了几分傲气。
矛盾的感觉。
“白莳,他是玄清,昨天莫少不在,我同他搭的伙。”
“莫少不在你也敢住玄黄,若是人没了可不要赖到莫少身上。”
“不同你扯,你晓得我看人从来不岔的,”孟长青环顾四周:“莫少白人呢?怎么就你一个?我这朋友可等着见他呢。”
白莳抬了抬眼皮:“那你这昨个交的朋友怕是同莫少没有缘分了。他有事让我带你回去。”
“回去?!”孟长青嚷嚷:“这才几天?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