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之《诗经》发蒙甚晚,比杜丽娘还长三岁。
三百诗,老师又从《七月》起讲,因为诗长,说是方便匀出充分时间供我们背诵。《关雎》是偷偷看的,之所以说是“偷偷”,因为《七月》没背出。讲《诗经》的先生是一个年长的女教师,小小个儿,头发花白,身体已经不太好了,讲一阵就要用手帕捂住嘴,一上午的课,一直站着,手边放一把戒尺。背不出,当着全班36人的面,打手心。
女孩子脸皮薄,那三下的伤心会走心。但我心里知道,读完了《关雎》,一定能静下心来背出《七月》。
这种冲动,就像天天在南方吃苹果,突然有一天看见北方火红的苹果园,真想立马扑过去,这种感觉,是很深刻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句诗早已烂熟。读过几句书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在《七月》的间隙瞥见这首诗,认得这句话,好惊喜,像跟着大人出来买年货的孩子,忽然在菜摊前遇到学校的小伙伴,一边抱着大白菜,一边朝她挤眉弄眼,希望她能明白“我回头找你”的暗语。手里的东西,抱着总是不够专心了。——那个隔岸的君子,应当也有此感吧。
传言周文王在渭水之滨遇见太姒,就是这个样子——惊为天人,赞叹不已。又得知太姒勤劳俭朴、仁明有善,当即决定迎娶。渭水无桥,文王造舟为梁,浮桥相连,亲迎太姒,场面盛大。太姒也确实宜室宜家,“及入,旦夕勤劳,以进妇道。”武王姬发即其子。《列女传》盛赞其“仁明有德”,匡周有功。后世遂以太姒之母仪为天下闺秀之典范。
南安太守杜宝亦有此意,在家中设帐,请六十岁的老秀才陈最良为师,教导爱女杜丽娘。陈老师第一天就讲《诗经》,第一课就教《关雎》,“论《六经》,《诗经》最葩,闺门内许多风雅:有指证,姜嫄产哇;不嫉妒,后妃贤达。有风有化,宜室宜家。”如此谆谆教导下,杜太守满心希望杜小姐能成为知书达理的女中楷模,但剧情似乎并不受控制,杜小姐因认真研读《关雎》而惹动情思,悄然废书感叹:“圣人之情,尽见于此矣。今古同怀,岂不然乎?”
《毛诗序》说“《关雎》,后妃之德也”,又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意思是“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间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是说“后妃有关雎之德,乃能共荇菜,备庶物,以事宗庙也”;“窈窕淑女,钟鼓乐之”是因为淑女盛德,“宜有钟鼓之乐”。
杜丽娘感叹“圣人之情”,即承认《关雎》歌唱的那类女子是圣人的好伴侣,但她又掩卷长叹“古今同怀”。渭水相逢,或数文王与太姒的最盛大,但人类的情爱,上及帝王,下至庶民,不论古今,遑论男女,都是一样的。情窦初开的盛年男子在血气渐刚的青春之途中,遇见梦中常见的姑娘,顿感时间停住、日月不分、天地万物化为虚有都是常事,至于辗转反侧,寤寐思服,这还是事儿吗?女子亦然。
杜小姐因《关雎》情起,游赏春园梦会柳公子,相思成疾,一病归西。后真被进京赶考的柳公子情唤转醒,难怪《西厢记》唱词这样传诵:“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与《关雎》中的淑女相比,杜小姐显然是更为纯粹的闺阁女儿,拈花刺绣,对月抚琴,闲时生几缕淡愁,乐时思想梦中儿郎。然而,以儒家价值观来看,追随君王定天下的,恐怕是江州采撷荇菜的淑女。后代学者多认为《毛诗》太多地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重心放在诗教、政教上,而圣人的男女之情如何通往庶民的男女之情,《毛诗》没有提供理论支持。
我以为,一派的观点仅代表一派,文字究竟对读者产生什么效力,一半在文字,另一半在读者,其他的,仅供参考。正如《关雎》中的后妃之德,杜丽娘想到的还是自己的儿女情长,文学提供给男女之情的通道只是通道,通过的人不一样,看到的风景也不一样。人间千万种情爱,各有各的样子;人间千万个读者,各有各的感触。而爱,我始终认为是不需要教的。
《关雎》呈献给世人的这位辛勤劳动的女性,于今而言,就是很适合过日子。心怀天下的男人,要有一个强有力的后盾,非此类贤女子莫属。这是实话,放在当今也是这个理。
娴静自有娴静的美,劳动亦有劳动的可爱。在《诗经》时代,粗犷自然,更有别样魅力。初读采摘荇菜那一章,我就想到幼年的立夏。夜幕降临,堂屋里,母亲把两只长凳并在一起,放好水盆,舀上井水,清凉的水里没入绿绿的乌米叶。母亲就坐在长凳的这头,卷着衣袖揉搓叶子。长长的额发随着手中的动作一点一点落下来,小巧的手腕在褐色的汁液中更显细腻,紧致的小臂成了一截出水的藕段,在夜灯下散发出一阵阵奶白色的涟漪。幼时的这幅场景总是忘不了,那时的母亲更像母亲,又不是母亲,她好像是全天下人的母亲,带着观音菩萨的光芒。我一直忘不了。
世间的周文王只有一个,太姒也只有一个。
然而,在平凡大千中劳动着的,安静的姑娘,也自有迷人的魅力,吸引岸边的男子,想与她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