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县是一座小城,城南到城西打车也就五块钱,不过只要你上车,远近都是五块钱。小城说小好歹也有两所重点中学,南县中学的后门往下走就是南县第二中学,两所重点中学按自己较劲,校领导找老师,老师找学生,于是学生就成了两所学校比试的武器。奇怪的是南县第一中学是个更小的中学,这个“假第一”“真老三”为了成为“真第一”,校领导这些年一直想把学校评上重点中学,这样就让这个“第一”名副其实,结果校领导还是那批校领导,校长换了三任,还是没评上。南县中学和南县第二中学,作为小城仅有的两所中学,在鄙视南县第一中学上,站到了统一战线。第一中学评重点最有希望的一次就是学校一个艺体生考上了清华,这让两所重点中学红了眼,他们已经十多年没出过清华北大的学生了。让他们万幸的是,第一中学学生在寝室打架,其中一个被以多打少,情急之下亮出了事先准备的小刀,捅伤了其中一个打人者。在小城人民的努力传播下,惊动了校领导头上的领导,于是第一中学的校长被约谈之后提前退休,评重点的事情也就泡汤了。不过流水的校长,铁打的校领导。校长之下的校领导们静静地等着下一任校长的到任。
小城里挤着三十万人,家家户户都有上学的孩子,孩子读书就是头等大事。而普通中学和重点的中学的各方面条件都是有差别的。
如果得知你的孩子在重点中学读书,那这个人就会对自己的孩子说:“你看人家在南县中学读书,成绩好得很啊。”似乎家长们都以为孩子进了重点中学就会成绩好,被夸赞的家长都会摆摆手说:“咳,还是重点中学的老师教得好。老师一个个都可负责了。”在这种需求下,南县最受人尊敬的职业就是重点中学老师。校领导之上的领导再三强调,禁止一切形式的家长送礼,老师们确实也做得很好,可更加激起了家长们送礼的决心,不送礼孩子怎么会被老师特殊关照呢?于是家长们的盛情难却,老师们只好勉为其难地却之不恭。特殊关照就体现在了上课送了礼的学生会被老师经常叫起来回答问题,或者又对其违反班规校纪的地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的母亲此时正站在南县中学班主任办公室里,办公室里还有其他科的老师,她扎着利落的马尾,瓜子脸,有着很尖的下巴,穿着黑色的体恤,汗斑已经在黑色上变成了白色,穿着肥大的红色休闲裤。她紧张地面对着眼前这个带着方框银色眼镜,身材消瘦的男人,男人看起来很年轻,有着意气风发的神情,年轻男人就是我的班主任。我母亲手心的纸巾已经被出的汗水浸湿,她倒像是个犯了错的学生。
“肖老师您看,蓝月阳离家出走两天了,再找不到该怎么办啊。”我的母亲很是自责,“我冤枉了孩子我不对,你说出去这两天能住哪啊?”说着眼泪流了出来,年轻班主任见状抽了一张纸巾又递了过去。他用手抬了抬眼镜,说道:
“蓝月阳这个孩子挺聪明的,大概的情况我也了解了,孩子嘛,都是叛逆期离家出走很正常的?开家长会一直是你来,蓝月阳父亲呢?”
我的母亲哭着支支吾吾说道“他爸……他爸在外边打工。”
我的父亲打工多年,一直没有回来,只是往家里寄钱,奶奶倒是经常回家和妈妈吵架,可奶奶像是避开我一样,从来不让我见到她。
“蓝月阳还是个孩子呢,你也给我讲过他喜欢打游戏,一个孩子能去哪呢,无非就是那些不正规的黑网吧,我当了几年班主任,我也知道一些黑网吧在哪,你看这样行吗,我下了班就和你一起去找他,如果再找不到,再考虑报警,”我的母亲没有说话,还在犹豫着,年轻班主任接着说道:“你要知道,咱们学校是重点中学,如果报警对学校也会造成很不好的影响,蓝月阳回到了学校,这种旷课和离家出走行为给学校抹黑的话,蓝主任也保不住他,就会面临处分,严重点可能会被校方开除学籍。”
蓝主任是我爷爷最小的亲弟弟,而我爷爷去世很多年了,以致于我们只是清明节时候磕头之交。他们兄弟姐妹八个人,在大集体劳动的时候,只能到伙食团吃饭,一人能分到一勺稀饭,不能另起炉灶,被发现了是要被斗争的。对于十多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显然是吃不饱的 ,饥饿使他们不得不上山挖野菜吃,折耳根是他们最爱吃的野菜,遇到不认识的野菜,就让年龄大的四人先吃,于是最大的四姐弟,在吃了有毒的野菜后身上起了红斑,随后高烧不退,生产队的兽医来打了四针,还是高烧不退,最后八姐妹就剩下的四人。我爷爷年龄最大,变成了大哥。后来开办大学堂,一到三年级一个教室,四到六年级一个教室,校长就是我爷爷的父亲,另外还有一个老师。在我爷爷的父亲决定四姐弟哪两个读书,哪两个去务农的时候,爷爷和二爷做出了牺牲,于是在自己的父亲是校长的情况下,我爷爷成了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文盲,爷爷和二爷负责地里的庄稼,以便全家不会再有人饿死。过度的操劳使我爷爷早早地离世。而我叫蓝月阳,就是我最小的四爷,蓝家最有文化的四爷给我取的名字。我爷爷的一生最被偏爱的时候应当是去大食堂打全家十口人的稀饭,结果了在田梗上滑了一跤,稀饭全撒在田梗上,我爷爷伤心地哭了起来,像是婴儿的啼哭一样,看着稀饭正在往缝隙流去,他跪下去,把上面干净的部分捧起来吃了,最后干脆趴着,把底下沾着的米汤舔得干干净,舔着舔着就笑了起来,这是他最饱的时候。
这些都是我记事以来听我奶奶的碎碎念知道的,四爷这些年坐到了校主任的位置,我小学没考上重点中学,就是他一句话就让我读到了重点中学,其实在那时候我的概念里什么学校都一样。
“那……那好吧。麻烦你了肖老师!我在这儿等你下班吧!”我的母亲止住了哭泣,感激地说道。
六月的小城沸腾着热气,街道上的人并不多,基本上都窝在家里吹着空调。眼镜叔这儿倒是进进出出的学生引人注目,眼镜叔开了三个黑网吧,一个在自己一套房子里,一个在第二中学后门边上的小巷子里,这些年靠着给人修修电脑,暗地里经营着这三个黑网吧,在房价狂增猛涨的南县买了三套房。南县的黑网吧是一个有组织的团体,每当有警察查封一家的时候,另外所有的黑网吧都会收到风声,直接关门,让警察扑了个空。由于警力有限,南县的黑网吧像壁虎一样舍了尾巴,又会长起来。后来南县的黑网吧再出高招,改名为“网络培训中心”,县里的补课机构为数众多,就这样打着擦边球,再加上黑网吧团体也识趣,断尾就算是给了出勤警察面子,黑网吧行业就这样存活了下来。而会修电脑就相当于黑网吧集团的骨干精英,眼镜叔就是行业内的龙头。这些年,不少孩子深受黑网吧毒害,因此辍学的孩子一抓一大把,不少家长也向警察举报反映,最多是黑网吧老板被罚罚款,停业几天,四五天后,依然是生意火爆。南县警察们的上级领导要是来视察的话就会出现这样的一幕:警察出现在黑网吧,有模有样地检查一圈未成年的身份信息,随后老板递给警察一支烟,警察摇了摇手示意不用,苦口婆心地说道“这些天呢,上头有人来检查,这次是真的,你们这些天先别开门做生意。”最后警察们的领导带着满意的视察结果回去了,上车前拍着大肚子边走边说:“同志们不正规网吧整治这块搞得好啊,继续努力,也不能骄傲,这方面还是不能懈怠。”旁边的警察附和道:“是是是,我们一定会再接再厉,再创佳绩,再……不负上级领导的期望!”
在这样默契友好的警民合作下,南县的黑网吧行业如日中天。果然,任何一个行业,抱团都能成事。
黑网吧里烟雾缭绕,三个多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余额不足”的字样把我从游戏里拉回了现实,在一番心理斗争后,我选择了向眼镜叔摊牌,说自己离家出走了,走之前在我妈的钱包里偷了几十块,上了两天网没钱了。眼镜叔有些将信将疑,我继续解释道:“我也不是故意要骗你啊叔,网费上完了我实在不知道去哪了,我们认识都这么久了,你看我像那种人吗?今天那个女生,是我同学,准备找她借钱来着,没借成。”眼镜叔看着我无措的样子,没有说话,过了一会,说道:
“我也不问你为啥离家出走,那十块算我借给你的,再请你包个宿,完事自己回家,能做到吗?”
我惊讶地望着眼镜叔,眼镜叔的形象此时在我的心中的形象等同于小说里行侠仗义的大侠,我激动地说道:“谢谢叔,真的谢谢。通宵完我就走!”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家人以外的善意,眼镜叔决定好人做到底,还给我买了一瓶冰可乐,叫了一碗牛肉面。我为此感激涕零,感叹道:
“眼镜叔真是个大好人!”
黑网吧狭小的空间内,一块插入墙内的十多米的木板放着十多台电脑,像是向日葵上的瓜子,没有缝隙。我坐在电脑前把键盘推到了屏幕底下,以便有放下牛肉面的空间。牛肉面在我挥舞着的一上一下的筷子上带出了很多油汁,一只蟑螂顶着头上的胡须闻着了气味,从主机缝隙爬了出来,我用嘴大口地朝它吹气试图赶走它,蟑螂不为所动,继续试探着。强烈的饥饿刺激着我,我也顾不上驱赶蟑螂了,大口地吃着面,“呼啦呼啦”,吃着吃着,眼泪就不争气地钻了出来,我赶忙用衣袖擦了眼角的泪花,并观察着周围的人有没有发现,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想回家了。
回家的意识越来越强烈,最后我决定吃完这碗面就回家。
小城里的小巷里,我的母亲被年轻主任带着从一家小学生居多的黑网吧走出,黑网吧会经常出现大人的影子,都是找自己孩子的。这个时候每个孩子在看到不是找自己的就会十分庆幸,看着那个被家长边打边拉着走的倒霉蛋,剩下的孩子长舒一口气,得意的神情出现在每个孩子脸上。这个时候黑网吧老板都会选择让家长自己进去找,找到了自己带走,找不到自己出去。
“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他的身体怎么吃得消啊,蓝月阳也没有钱。”我的母亲沮丧自责地说道,“才初二的孩子,出了意外可怎么办呢!肖老师可要帮我想想办法啊!”
南县这些年治安不好,小偷小摸的事情在各个小区常有发生,也有公园偏僻处社会青年的约架,年纪轻轻地打生打死,还有的辍学青年为了钱帮人贩毒的,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尝到甜头就一发不可收拾。最近晚上在南县还有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精神病,总是在大晚上追车,过往的车辆被吓个半死。
年轻班主任也开始担心起来,这些年当班主任,离家出走的孩子见过不少,在自己手里发生还是第一次,一旦没处理好这件事,他这辈子都只能是个初级教师,说不定饭碗都要丢。
“再找几家,找不到也只有报警了。”年轻班主任叹气。
“蓝月阳”我的母亲大喊着,年轻班主任向母亲手指着的地方看去,我正走出黑网吧门口,外面的光亮使得他有些睁不开眼。“蓝月阳别跑!站住!”年轻班主任也大喊起来。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狂奔起来,“在叫我别跑?”我跑得更加卖力,跑着跑着……我往回瞥了一眼,我妈!班主任也在!
“月阳!月阳——别跑!”年轻班主任跑着把眼镜取了,又把皮鞋脱了,“站住!”我的母亲在后面尽力跟着,肥胖的裤子是她跑得像一只蜗牛,最后见不到了我和年轻班主任的影子。
“前途!前途——别跑!”我听到他的喊声,眯着眼,狂奔着。此时南县正处于下班放学时间,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成了我身材矮小的优势,我在人群里寻找空隙,飞快穿行,班主任被越甩越远,看不见影子了,我慢了下来,发现已经看不见他们了。这时才吃的牛肉面在肚子里翻滚,肚子开始剧痛,我感受到了了肛门处的湿润,我用左手堵在屁眼,右手按着肚子,我马上往回跑,在这这样的姿势下我比之前更快了。年轻人班主任插着腰,大口地喘气,看着我又跑了回来。
“站——站住!,你跑什么啊。”年轻班主任拖声怒吼道,伸手要把他抓住。
“让开,快让开,要流了!”我一把推开了班主任,闷着头往回跑。
年轻班主任摸不着头脑,只好又跟着我跑回去,我的母亲看着我们又跑了回来,也又跟着往回跑,看着我跑进了网吧。两人蹲在门口气喘吁吁,年轻班主任的白色衬衫被汗水浸湿得紧紧贴着皮肤,我的母亲的马尾也跑散了,头绳不知道在哪丢了。年轻班主任一边喘气,一边说:“我——我毕业工作以来,就没——就没这么剧烈运动过。”
年轻班主任是个未婚男人,夏天的汗水同样浸湿了我母亲的短袖,湿润的短袖紧紧地贴着她的胸部,汗水在脖子流淌,在荷尔蒙作用下,年轻班主任死死地盯着我母亲的胸部。在强烈地注视下我母亲发现了了异样,在本就奔跑后泛红的脸上又起了更浓郁的红。年起班主任也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惊慌地说道:“快进去找蓝月阳。”
我在两人尴尬神情中走了出来。
年轻班主任恢复了班主任的威严,厉声吼道:
“你他娘的跑什么?”
我望了一眼我汗流浃背的母亲,说道:
“我没想跑的,本来就就准备回家了,看见你们在追,还叫我别跑,我一慌,就跑了。”
“那你又跑回来做什么?”年轻班主任继续问。
我挤出痛苦地神情,并未回答,捂着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