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公鸡血契
族老的烟袋锅叩在契约纸上时，火星子溅到羊粪填塞的裂缝处。焦糊味混着陈年石灰粉窜进阿茶鼻腔，她看见"家破人亡"的"亡"字下半截被烘出焦痕，墨迹卷曲如蜷缩的蜈蚣。村会计的钢笔尖突然渗漏，蓝墨水顺着羊粪填塞的沟壑洇染，竟将公鸡血印泡得发紫。这颜色与石料场墙上褪色的避孕宣传画如出一辙。
"手印要按在蓝血交界处。"二伯的镰刀尖划向契约纸，刃口锈斑擦过阿茶手背。她佯装颤抖，手指偏移半寸，让血印恰好压住被羊粪堵住的"不得反悔"。功德碑后的井沿传来闷响，似是野猫踢落了青砖，又像母亲打翻了舀水的葫芦瓢。
石头爹拎来挂肉秤的铸铁砣，铁链磨蹭青石板的声响象极了溺婴井底铁桶坠落的动静。秤砣压上契约纸的刹那，断喙公鸡突然发出啼鸣。那被敲碎的喉管挤出的嘶吼，倒像是石料场哑炮炸裂前的哨音。
"锁契！"族老抓起把陈年糯米洒向秤砣，米粒嵌进铁锈孔隙，仿佛给这凶器裹上层苍白的茧。阿茶瞥见米堆里混着粒带血的乳牙，是去年冬夭折的春生弟留下的，此刻正在铁链下碎成齑粉。秤砣坠地时震起浮尘，功德碑缝隙钻出几只灶马虫，沿着契约纸上的血印轨迹爬行。
夜风卷着石料场的石灰粉扑进祠堂，迷了众人眼。阿茶借拭泪的姿势将袖口功德碑碎屑攥得更紧，青石棱角刺破掌心。母亲突然拽她到井台打水，豁口葫芦瓢沉入水面时，井底倒映出契约纸的残影。羊粪填塞处被月光穿透，显出个模糊的"破"字。
井壁苔藓蹭过阿茶胳膊，湿滑触感让她想起三年前给招娣姐收尸时，对方泡胀的指尖也曾这样擦过自己手背。水桶提起时，瓢底黏着片枯叶，叶脉纹路与契约纸裂缝走向惊人相似，叶缘却缺了个口，像是被功德碑上"贞"字的锋利笔画割去的。
那续命的红蜡烛并非普通之物，而是阿茶从石料场守灵棚里偷来的。这蜡烛的蜡油中似乎掺杂了松脂，当它燃烧时，会发出噼啪的响声，并炸出火星，仿佛在诉说着某种神秘的故事。
族老小心翼翼地将融化的蜡液滴在契约纸的四角，滚烫的蜡油瞬间包裹住了公鸡血印，形成了一层琥珀状的凸起。阿茶瞪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那蜡油边缘的纹理，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突然，她惊讶地发现，那蜡油的纹理竟然与母亲常年咳血浸染的枕巾上的花纹一模一样！这一发现让阿茶的心跳瞬间加速，她不禁想起了母亲那苍白的面容和痛苦的咳嗽声。
难道这红蜡烛和母亲的病情有着某种联系？阿茶的脑海中不断闪过各种疑问，但她却找不到任何答案。
第二滴蜡油正要坠落时，断喙公鸡突然扑腾上供桌，鸡爪踹翻了烛台。滚烫的蜡液泼向族老手背，在那片陈年烫伤疤上又烙出个新痕。混乱中，阿茶用膝盖顶了下八仙桌，藏着羊粪碎屑的契约纸角恰好扫过蜡烛残焰，焦糊味被夜风吹向溺婴井深处。
更深露重时，祠堂门槛窜过只怀孕的母鼠。它沿着契约纸边缘啃噬，尖牙在"自愿换亲"处磨出细密齿痕。族老挥烟袋驱赶时，鼠爪蹬开了羊粪填塞的裂缝，半粒草籽从夹层滚落，粘在阿茶沾满鸡血的绣鞋上。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守夜人靠在功德碑上打盹。井台旁传来细微的"咔嗒"声。是羊粪中的草籽受潮膨胀，撑裂了契约纸的纤维。裂缝从"不得反悔"延伸到"家破人亡"，宛如一道被利斧劈开的陈年棺木。
鸡鸣三遍，石料场方向腾起灰白炊烟。族老抖开契约纸查验，晨露浸湿了羊粪填塞处，墨迹在潮气中晕染成团，将"如违此约"泡成团模糊的污渍。阿茶低头绞着衣角，指甲缝里的功德碑碎屑沾着血垢，在粗布上划出几道浅痕。
母亲忽然拽过她的手掌查看。昨夜被青石棱角刺破的伤口，在晨光下竟与契约纸上的裂痕走向完全一致。井台传来打水声，第一桶清水泼向青石板时，混着血痂的污水流进功德碑基座的裂缝，仿佛给这座吃人的石碑灌了口呛血的药。
当朝霞如火焰般染红了石料场那裸露的岩层时，一份重要的契约已经被小心翼翼地锁进了一个散发着淡淡樟木香的木匣子里。
阿茶紧紧地跟随着母亲，她们穿过宽阔的晒谷场，脚下的土地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烫。然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上，却隐藏着昨夜的一场激烈挣扎。
那是一头被用来换亲的猪，它在昨夜拼命地挣扎，试图逃脱命运的束缚。它的蹄子在泥地上疯狂地蹬踏，留下了一个个深深的泥坑。
阿茶和母亲的脚步在这些泥坑前稍作停顿，阿茶低头看去，只见坑底沉着半颗带血的乳牙。那颗乳牙在早霜的侵蚀下，变得异常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阿茶的鞋底沾上了一些草籽，它们与那颗乳牙一同，深深地陷入了污泥的深处，仿佛被这片土地吞噬了一般。
而此时，祠堂屋檐上的夜露正一滴一滴地落下，砸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板上，那声音与二十年前某位新娘断簪坠地的动静重合。阿茶回头望了眼溺婴井，晨雾中隐约现出个佝偻身影。是疯了十五年的六婶，正用豁口陶罐舀井水浇灌墙根野稗。疯子的指尖划过湿土，在霜地上勾出个歪扭的"逃"字，又被早起的村汉脚印碾碎成泥。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