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暮暮暮朝朝

余生也没有第二个愿望
仅是希望伴你朝朝暮暮暮暮朝朝朝朝又暮暮


阿泽怀着恶作剧的心态,哗——一下忽然拉开窗帘,果然看到对面露台上的人影慌慌张张一躲闪马上离开了。带着一闪而过的戏谑和轻佻阿泽又马上拉上了窗帘,房间恢复了昏暗和寂静,刚刚窗帘拉动扬起的灰尘颗粒没有来得及在阳光下打个照面就落下来。

阿泽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纱阿泽经常默默注视着女孩看向自己的身影。不只是女孩,阿泽经常机警敏感地侧身躲在窗口观察外面的状况,简陋的房间除了方便食品垃圾,还有一只时时刻刻做好逃亡准备的黑色背包。


在人世间游荡二十多年的阿泽啊,全部的家当和牵挂,一只背包就能装得下。



阿泽小的时候不叫阿泽,但是叫什么呢,阿泽也忘记啦。阿泽是没有地基的楼房,是没有胎盘的婴孩,是没有腿的鬼影。天地间就只这一个阿泽,没有来处,也不得归路。生没有意义,死也没有乐趣。
阿泽夜夜睡不好,无穷无尽的噩梦翻来又覆去,像是无穷无尽无止无休的魔鬼,任你在人世,我便入你梦。你若赴黄泉,我便附你魂。任你活着或是死去,管它白天还是黑夜。



爸爸是巡山员,守护着一大片森林。在梦里这片森林和不知下没下过的白雪和也许有过的晨光一起,反射着微弱的绿光。一家人虽是清贫辛苦倒也其乐融融。爸爸用粗糙却灵巧的手给小阿泽做了小小的三轮车,小小的弹弓还有一把小小的木头手枪。

当年爸爸在巡山时发现了一伙盗伐人,借着年轻时的莽撞虚张声势硬是单枪匹马吓走了伐木贼,落荒而逃的伐木贼没来及带走工具也没来得及带走后来的妈妈。在这样的混乱落后的边陲交界,多得是从小被拐被骗卖来的女孩,大多已经丧失了幼时的记忆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又能去哪儿。后来就有了小阿泽,妈妈会给小阿泽讲故事,温柔的,美好的那种,听着听着就能睡着还能捎带做个美梦那种。苦日子竟也渐渐过出了甜蜜。


后来,后来爷爷病了。不知是什么病,到现在也不知道。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过两次之后便不肯再来。在梦中,生病了的爷爷浑身浮肿,阿泽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死人在水里泡两天的样子,不过阿泽想着,大概就是爷爷生病之后的样子。


浮肿越来越严重,浑浊褐黄色的眼珠像是直接挂在眉毛下面,永远怒目而睁。爷爷自从生病之后一反之前慈祥老人的样子,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活了六十多年,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将性命送掉,大字不识一个的爷爷怎么想都不甘心,一生都没有像此刻这么珍惜生命。

阿泽在睡梦中会为爷爷开脱,他可能是害怕吧。这破破烂烂的一生,不能体面地生,竟然连体面地死也不能。

可是,谁又不害怕呢。


生病后的爷爷变得暴怒,他在床上躺着骂骂咧咧,或者一声不吭地养精蓄锐,攒够了能量就颤颤巍巍冲出屋子,把手里的爸爸亲手做的拐杖一次又一次戳向爸爸背上,“你这个没用的孽子!你老子都快死了你连点钱都拿不出来吗!”爸爸跪在地上,面对失去理智的爷爷痛苦地抓自己的头发。


阿泽时常会想,钱真他妈是个好东西。有人说钱不是万能的,真正珍贵的东西都是钱买不到的。阿泽想真他妈放屁,说这话的人没被穷逼红过眼吧。


后来,后来很快爷爷就有了治病的钱,爷爷被送出了大山,接进了医院,用了那种很贵很贵的设备,没两天,就死了。死的时候爷爷很安静甚至是满足,好像躺在病房雪白的床单上死去是比躺在家里泛黄的粗布床单上死去要高贵那么一些,浑身插满的管子就像是赴宴的华服。

爷爷从来没有问过钱是哪里来的。


爸爸被逼急了眼和盗伐人勾结,里应外合偷偷卖了他守护的林子,也卖了良心。林子只有一片捞钱的欲望却越来越膨胀,接下来为大毒枭带毒运毒,再到自己吸毒貌似都是顺理成章一气呵成的事情了。毒品不止能噬骨食肉,更是有吸魂摄魄的力量,是诅咒,是鬼魅。

一次毒瘾发作的爸爸神志不清扬手将苦苦劝阻的妈妈推到灶台上,流了那么多血。阿泽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血,从妈妈的头上留下来,到处都是,浓稠的,腥气的,冒着气泡的血,混在家里的泥土地上,变黑变脏干掉。

阿泽的梦里,整个天空整个草地都是红色的混沌一片。就像还没有睁开眼睛的狼崽被草原人扔向腾格里,向下坠落的死亡抛物线里,小狼崽会因为极度的恐惧眼部毛细血管破裂,在它极其短暂的狼生之中,唯一看到天空和草地的一眼,就是混着稀薄血水的迷蒙红色。天和地都是红色的,没有氧气,也没有出口。

阿泽记得妈妈没有一点挣扎甚至没有一点痛苦表情,她就微微地动了动手指叫阿泽过去,想要最后抱一下她的阿泽,还没有来得及,一切就结束了。

时间太久啦,事情都像上辈子的,阿泽经常钻牛角尖地想妈妈到底有没有动动手指叫他过去。阿泽想一定是有的,那可是给他讲故事的妈妈,是带他来到人世间的妈妈,是小阿泽让最温暖最安全的妈妈。动手指这个动作阿泽一想就是十来年,其实可能也没有动,生活太苦了,只要能离开去哪儿都是好的,也没什么不舍和留恋的。管它去哪儿呢。

妈妈的血迹已经干了,爸爸毒瘾稍缓发现自己刚刚失手害死了妈妈。抽搐着蜷缩起来躺在妈妈身边,再也没有起来。阿泽在梦里也时常为爸爸开脱,谁还没有个被逼无奈。阿泽为梦境中的所有人开脱,生而为人,谁还没个不得已的错。小阿泽摸了摸妈妈的已经失去温度的脸,收拾了一个小包裹,装起木头小手枪,放火烧了这片从小玩耍的森林,也烧了自己的家,还有在家里的爸爸妈妈。

火光映红了整片天,也是红的。


阿泽不知道自己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沿街乞讨风餐露宿,被地痞欺负过,被流氓打过。本以为很快就会有人来抓自己,没想到大家茶余饭后谈论的偶发森林大火巡林人夫妇不幸遇难的事件也逐渐失去了热度。

全世界都忘了阿泽。阿泽被全世界忘了。


越走越远,阿泽长成了少年。

除了经常会做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噩梦之外,阿泽已经可以正常地生活了,上辈子的事情都忘了。都忘了,忘了个一干二净。阿泽觉得梦境像一个喷火的沼泽,泛着苦涩的黑汁。

阿泽。

我本是鬼影,本是浮游,竟也想为了你活他个五百又千年。


阿泽租下这个房子住在这里已经第三个月了。他知道对面的女孩,她是附近中学物理老师的女儿,乖巧又安静,沉默又疏离。像是烈日下的一块璞玉,永远温凉,永远安谧。她是阿泽不明所以的秘密,是阿泽命中注定的情非得已,是红色衬布上端放的一柄如意。

阿泽慢慢拉开窗帘,女孩也没有躲闪,过了几分钟竟然直直朝着阿泽走了过来。女孩来到门前,说家里停电了,可以在你家呆会吗。阿泽买了零食和女孩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女孩的腿和肩膀都很紧张。一只手慢慢地摸索过来,像蛇吐信一样轻轻触碰了阿泽的手指然后紧紧地拉住了他。没有成年人牵手时自然的抚摸和滑动,不过十来秒手心就黏黏糊糊全都是汗,僵硬而认真,另一只手还紧紧捏着一个快要融化表皮的爆米花。

阿泽像是被定住了动弹不得,阳光快要照进来的时候,阿泽却退却了。虽然他无数次幻想着这样的时刻,当女孩真正伸出手的时候他竟然颤抖着不敢去触碰,生怕弄脏了她。

女孩没有松手,笑起来说我们是不是算认识两个月啦,我叫胡畔,你好呀老朋友。
阿泽起身拉开窗帘,说你好呀,我叫泽光。

阳光可能真的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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