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清明雨,窗前,凝望故乡的方向,却不曾归去。
2月22日一早,母亲在家庭群发了一条消息:鑫,告诉你一件事,奶奶21号凌晨1点30分去世了,今天上午11点已经火化并下葬,节哀顺变。奶奶这一辈子是个幸福的女人,最后这四五年就像冬眠一样也没受什么痛苦。
我的奶奶就这样走了,享年104岁,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1月27日,她安安静静地合着眼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那几天正是柳州入冬后最冷的日子,柳江上的寒风扫过江面,深碧色的水面宛如一块巨型玛瑙。
“阿奶阔能没太得撩,喂没进刻东西,就天天躺倒,也难啊!”养老院的护工阿姨用柳州话向我和父亲诉说着奶奶的状况,我俩都很平静,奶奶这样躺着很久很久了,状况也是时有起伏。父亲,两个姑姑早已商量好如何给奶奶处理后事,而奶奶却对此一无所知,她只是也只能安静地活着。
大概是四年前,球球刚上小学那会,寒暑假回到柳州都会去看看太奶奶。那时候,我的奶奶,球球的太奶奶还能睁开眼,努力地辨认我们,而后绽开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吐出一句:“回来了。”
“这是球球啊,鑫的儿子,你的重孙。”尽管父亲一个劲地解释,奶奶还是不太明白,但好像有一两次,她又知道,总之,那时她见到我们,会一直笑着,看着,高兴我们回来,害怕我们离开。
球球渐渐长大,太奶奶愈发衰老,又逢寒暑假返柳,球球却不愿意再去看太奶奶了,他有些害怕,害怕看到躺在床上那个安安静静的太奶奶。
“球球,和爸爸一起去看看太奶奶。”
球球退缩着,脸上挂着不情愿的表情,他在害怕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楚,至于我,每次走进养老院,就感觉走入到黑白电影中,脑海里浮现出儿时奶奶陪伴我的那些场景。
小时候,是爷爷奶奶带我长大的,白天奶奶带的多,因为爷爷要留在家里做饭。奶奶最喜欢带着我去柳铁工人文化宫,四十年过去,这个地方居然还在。
从爷爷奶奶家到文化宫要走一小段路,路上有一个半人高的土台子,我喜欢站在台上走,奶奶就牵着我走在台子下面。土台子上长了很多狗尾巴草,风一吹,狗尾巴草掠过脸蛋,痒酥酥的。奶奶有时会给我摘上一把拿着玩,有时还会捉一只草上的蚂蚱给我,这样的玩具,都是不花钱的。
隐约记得有一次,我不小心从土台子上摔下来磕破了额头,回到家爷爷给我包扎的时候一个劲埋怨奶奶,奶奶不说话,她一辈子都是听爷爷的。
那时候的文化宫有个小小的游乐场,秋千、跷跷板、滑滑梯都是不收费的,奶奶早上带我玩上一遍,下午又带我玩一遍,还没上幼儿园的我就敢把秋千荡得老高老高,旁边带孩子的老人都看着害怕,奶奶却淡定地让我玩,“我孙子从小玩大的,不怕。”
游乐场里,旋转火箭和大风车是收费的,好像五角钱玩一次,奶奶偶尔也掏钱让我玩。我还记得一个人坐在长长的风车篮子里,摇晃着一点点升上去,到最高处,可以俯瞰不远处的游泳池,还可以远远望到铁路局大院,那是父亲上班的地方。那时的楼都不高,在风车上可以看到很远很远,那时的天也很蓝,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抓到蓝布上的白花。
奶奶是个慢性子的人,她坐在大风车旁的石椅子上等我,高高的我看着她,是一个小小的点。
周末,游乐场里会有摆摊的小贩,记得奶奶给我买过一个黄色的塑料小吊车,差不多中指般长,吊车的吊臂可以轻微摆动,在那个年代,这算是很宝贵的玩具了,那也是我记忆里拥有的第一辆车。在爷爷奶奶家,我有一个装玩具的竹筐子,里面都是我的玩具,还有一对银手镯。我记事起这对手镯就在,还挺沉的,我当玩具玩。长大后,这一竹筐玩具和这一对镯子一起消失了。
上了幼儿园,爷爷去接我比较多,回到家,爷爷开始做饭,奶奶陪我玩一会,我们一般会打打扑克,要不打争上游,要不打王七三二一,奶奶总是赢得多,在她的概念里,好像没有要让着孙子这一说。
爷爷做好饭,我们就上桌吃。奶奶吃得很慢,她牙齿不好。吃完饭,她会取下她的假牙,仔细剔一遍,然后到厨房用水冲洗一下再放在茶几上晾干。
我很好奇奶奶的假牙,却从来不敢触碰,仿佛有电一般。
吃了饭,奶奶到卧室看电视,靠在沙发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手上的遥控器时不时按一下。
过了九点半,奶奶就把电视关了躺上床,爷爷带着我到他的卧室睡觉。
就这样日复一日,童年的岁月好似泛黄的胶片,一帧帧滑过脑海,不甚清晰,却也不曾忘却。
转眼我上小学了,有一个鲜亮的画面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那是奶奶,在我入学的第一天,就闯入到校园里,还找到了我所在的班级。
那会,一年级5班的教室是一间红砖砌成的平房,绿色油漆涂抹的窗框高高的,奶奶垫着脚尖,在窗子外喊我的名字。我惶恐地看向她,不知道她要干嘛。
“鑫鑫,板栗拿去,板栗拿去。”
奶奶手里的红色塑料袋里,装满了刚出锅的,开着口冒着热气的澄黄黄板栗。
我却连忙摆手推辞,老师正在讲台上讲课呢,我怎么敢靠到窗口边去接。
就这样僵持着,奶奶终究还是捧着一袋子板栗悻悻地离开了。但是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几十年后依然让我感到温暖。
许多年后,路过小学门口,红砖房早已拆了,但目光所致,还是可以复刻出当年那个明丽鲜活的画面。
读小学时,中午都是去爷爷奶奶家吃饭,那时候小姑和表哥也在,很热闹地坐了一桌。爷爷忙着把一道道菜端上桌,奶奶依旧安然地坐着,慢慢吃,吃完照例清理她的假牙。我们还在收拾餐桌,她就睡了,她下午要到楼下打麻将,天天如此,从不缺勤。
很久很久以后,我都读大学了,一个溽热的午后去看爷爷奶奶,那时候爷爷都需要保姆照顾了,奶奶不用,可以自己下楼。我忽然问起奶奶:“你怎么不去打麻将了?”
奶奶叹了口气,“唉,打麻将的人都死各哒。”
当奶奶用湖南口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简直如黑色幽默一般。
现在我想到奶奶,还是一下子就记起她的湖南话,奶奶是湖南湘乡人,二十多岁和爷爷结婚,然后一路辗转到柳铁中心医院工作,家乡的口音一直未变,小时候,她都是叫我“鑫伢子”。
对于奶奶的其他信息,我知之甚少,因为奶奶不像爷爷,很少和我聊她的过去,小的时候我只知道爷爷奶奶是在湖南认识的。爷爷原来是国民党军医,淮海战役时跑出来,沿着铁路线到了湖南,找到一家医院工作,就认识了奶奶。
爷爷奶奶结婚后,即将解放,他们又从湖南辗转到了柳州。和爷爷奶奶一起出来的,还有奶奶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和这两个妹妹的母亲。
小时候,每逢过年,我会和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一起去看看老外婆,奶奶的两个妹妹从小对我也很好,我叫她们姨外婆。但是这其中的关系,我是长大后慢慢才知道的。两个姨外婆都说爷爷是个好人,那个年代能把奶奶一家人带出来,爷爷在世的时候,两个姨外婆很尊重爷爷奶奶,特别对爷爷,总是很尊敬的称之为哥。
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就退休了,我见过相册里她穿着白大褂给病人看病的相片。
奶奶身体很好,少生病,就算病了也不去医院,自己找点药吃。八十多岁的时候,查出乳腺癌,去化疗了两次,说难受,不做了,就这样一直活了下去。
相册里,我还看到奶奶在客机上拍的相片,上世纪八十年代,能坐飞机是很稀罕的事,相片上的奶奶笑容灿烂。
退休后的奶奶每天很规律,早上去文化宫锻炼一下,下午打麻将,晚上吃饱饭看会电视就早早睡了,偶尔会看看爷爷订的报纸。
爷爷去世以后,她很悲伤,一个人生活了几年,衰老得很快,父亲和两个姑姑商量,把奶奶送到养老院去了。
从此,父亲和两个姑姑轮流去探望,给她买点喜欢吃的点心,水果买的最多的是香蕉。
我只要回柳,就会去看看奶奶,开始她还认得出我,能说上几句话,到后来能感知我的到来,最后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奶奶在养老院这几年,养老院都搬过两处地方,条件都差不多,每次我去,都觉得里面的老人挺可怜的。
养老院里,一半的老人能自主活动,意识清醒,另外一半就基本靠人照顾了。
在护工的眼里,每个老人匹配一个床号,对于号码可能比对名字还熟悉些。
我实在记不清最后一次和奶奶清楚的对话是什么时候,只记得爷爷走的那个早上,她陷在客厅的沙发里哭。后来的记忆,像黑洞,吞噬了一切的语言与意识。
“爷爷奶奶的墓地是在一起的,今天早上奶奶火化后,我们拿着骨灰到墓地,工作人员帮把墓打开,就把骨灰坛子放下去,一切很顺利。”电话里,母亲缓缓地说着。
“没有开追悼会,打电话告诉了单位。到时要拿死亡证明,先去做公证,再去房管所排队,最后办好手续才能把爷爷奶奶留下来的房子继承下来。其他的事情他们三姊妹都商量好了,你在深圳安心工作,不用回来。”母亲说什么,我听什么,对于奶奶的故去,大家非常非常平静。
“今年清明要不要回去呢?”我曾这样问妻子,她默然。几天前,母亲告诉我,家里已经做过清明了。
唉……只是想念,却不曾归去。
奶奶,愿你安好,在天堂也如在人间一般幸福。
清明,只是想念,却不曾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