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民国雏妓，也是美院教授；她是官家的小妾，还是名扬海内外的华人女画家；更是与一众世家名媛并列为“民国六大新女性画家”，还是名望最高的一位。

这一切，不仅因为她才华盖世，为世界所公认；更是来自于她低到尘埃里的身世和至死都跌宕起伏的传奇人生。

她，就是潘玉良。

01 幼年失怙，孤女入火坑

1895年江苏扬州一对贫苦夫妻家中落生了一个女婴，父亲为她取名张玉良，冀望女儿像美玉且秉性善良。然而她并没有享受到太多父爱，出生不久，她父亲就病故了。

母亲杨氏是个绣娘，从张玉良很小就教她绣花，画花样子。手握画笔描绘图案的时候，大概是她童年最快乐的事情了。

本以为张玉良可以这样长大，成为和母亲一样的绣娘。然而，在她八岁那年，含辛茹苦养大她的母亲却永远离开了她。母亲在临终前，把她托付给了自己的弟弟。

命运有时候像个喜欢恶作剧的顽童。它刚刚把你放进蜜罐里，下一秒就可以拖你进荆棘丛。

一转眼，张玉良长到了14岁。舅舅家清苦的生活，使得她小小年纪就什么粗活累活都做，就为了不被嫌弃是“白吃饭的”。

舅舅脾气不好，又好赌，每次输了钱就拿她出气。有一次，他输了一大笔钱，正寻思去哪能弄到钱，一眼瞅见了刚进门的外甥女。

14岁的姑娘生得眉清目秀，五官匀称鸭蛋脸，大眼睛水汪汪的；长年劳作使她身材紧致又苗条。于是舅舅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舅舅哄她说，带她去学绣花，俩人到了芜湖一栋大宅院门前。从没念过书的张玉良不知道大门上那三个字是——怡红院。就这样，14岁的张玉良被自己的亲舅舅给卖掉了。

02 幸遇有情郎，甘为二房

在怡红院，张玉良除了学唱曲，还负责伺候头牌姑娘千岁红。一呆就是三年时间，已足够一个懵懂女孩看清人性之丑恶、世态之炎凉。

千岁红告诉她：“你今年要破瓜了。如果遇到喜欢你的男人，就缠住他，直到他为你赎身。”

张玉良起初并不明白这句话对自己有怎样的意义，直到有一天，那个头牌姑娘被人虐杀，一丝不挂地被丢弃在河边。随后，鸨母让人用破席子卷了丢进了河里。

亲见这一幕，让她惊吓之余也暗下决心：一定要离开这里，而且要尽快！

机会很快就来了。芜湖来了一位新任海关监督——潘赞化。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当地官员和士绅富豪联合宴请这位父母官，并且挑了怡红院的姑娘唱曲作陪。

潘赞化是个文人脾气，看不惯这些场面，更是连一眼都没看坐在身边的张玉良。不过碍于情面，潘赞化还是接受了这样的安排，让张玉良唱个最熟悉的。

不想张玉良一开腔，唱的却是男声的《将近酒》。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这并不是寻常歌姬会唱的曲目。

唯独潘赞化都是满眼欣赏，正色打量了张玉良一番。在座的都是人精，一看这架势，立马安排晚上将张玉良送去潘府。

泡在浴桶中的张玉良悲泣着自己的命运，却突然想到千岁红告诉自己的那句话——“缠住他，让他为你赎身”。

潘赞化望着眼前的张玉良，虽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却没办法拒绝这样一个楚楚可怜，请求自己救她出火坑的弱女子。

“我送你回家乡吧。”潘赞化说。

“不。我亲人都死了，我没地方去了。求你留下我，做牛做马都行。”张玉良泪水涟涟。

潘赞化不仅是有着新思想的人，而且老家也已经娶了妻。如何安置这个少女，着实让他头疼不已。无奈，只好先留下她再说了。

几天相处下来，潘赞化的君子之风让张玉良暗自倾心；张玉良活泼开朗的少女姿态也让潘赞化生出好感。

然而，潘赞化的正直在官场上早就有人看不顺眼了，如今他又收留了歌姬在家里，一时间谣言四起；更有人以此为把柄要挟他徇私。

于是，潘赞化让助理登报结婚，正式娶了张玉良为二房，并且辞去官职，俩人去上海生活了。而张玉良，感动于潘赞化的付出，正式改名为潘玉良。这一年，她17岁。

03 彩笔画梦想，避祸走他乡

到了上海，作为早期同盟会成员的潘赞化忙着自己的事业，将妻子托付给同住在乍浦路的朋友——画家洪野夫妇照顾。而潘玉良，则被洪野的画作触动，正式走上了绘画艺术的道路。

有时候，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只是想为你打开另一扇窗。

潘玉良在绘画上的天赋令洪野惊喜万分，指引她去考上海图画美术院（就是后来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结果潘玉良以素描第一名，色彩高分的成绩被录取了。

这个时候，刚好是学校经历“模特风波”的伊始。因为教授西洋画，就需要有人体模特。而这件事在当时保守的国人眼中，简直就是伤风败俗。

潘玉良在学习的时候就有一大群所谓的“卫道士”到学校捣乱，不仅撕毁学生画作，砸坏桌椅画具，更是打伤了潘玉良。

丈夫潘赞化此时起义失败，狼狈回家。看见潘玉良，就像个委屈的孩子一般，把头埋在妻子肩窝：“玉良，我想要你给我生个儿子。”

潘玉良去医院检查身体，开始做怀孕准备了。谁知医生检查完却告诉她：“你以后无法生育了。你是不是在未成年的时候吃过什么寒凉的食物？”

医生的话像当头一棒，也让潘玉良想起在怡红院时，所有姑娘开了脸准备做“红官人”之前都要喝的一碗汤。她隐约听到旁边有人说：“那是避子汤。喝完以后就不会有孩子了，连打胎茶钱都省了。”

潘玉良看着睡在身边心爱的丈夫，五味杂陈。最终还是借着夜色起床，走到书房，模仿丈夫的笔迹和语气，给乡下的正妻写了封家书，让她来上海。

潘赞化的正妻是家里包办的，本来没什么感情而且一直分居。如今听说又娶了二房，正妻的火气直冲脑门，说按要求得跪着敬茶，自己才能接受这个妾。

潘赞化不同意，俩人争论间，潘玉良回来了。没想到她直接大大方方地跪下说：“给大太太请安。”

大太太消了气，潘赞化却心里不是滋味，觉得太委屈了潘玉良。

到了夜里，潘玉良又把他推到大太太那边，还告诉他：“潘家无后，是你的遗憾。”

上海美专被砸坏，又面临官司，潘玉良没了地方学画画。于是她跑的女浴室临摹那些客人。没想到被人家发现了，柔弱的潘玉良被几个健壮的女人给打了一顿。

回到家潘玉良对着镜子搽药的时候，猛然惊醒：镜子里这不就是现成的人体吗？

于是，她每天对着镜中的自己临摹。这期间，大太太则顺利怀了身孕。

一切顺遂的时候，风波又起。

潘玉良在浴室临摹被打的事情闹大了。于是美专的校长刘海栗为她联系了法国留学，也顺便避一下风头。

于是，潘玉良去了法国。从此，她的画作也开始走向国际舞台。这时她27岁。

04 瘗玉埋香，终是无人话凄凉

身在异国他乡，潘玉良愈发想念祖国，想念丈夫。他比自己年长12岁，如今身体不好，还要照顾膝下幼子和乡下的家人，一定过得辛苦。

潘玉良更加勤奋学画，生活费不够用，就每天只吃一顿饭。甚至有一次在课堂上饿晕了过去，教授和同学们都于心不忍，凑钱给她。

正在这时，学校的传达员大声喊：“中国的张玉良女士，你的汇票！”

同学们纷纷围过来，原来是欧亚现代画展评选委员会的，附言：“潘张玉良女士，你的油画 《裸女》荣获三等奖，奖金五千里尔。”

终于，通过了毕业考试和答辩，即将举行毕业仪式时，潘玉良与母校校长刘海粟不期而遇。异国重逢，她无比激动，一把抱住老校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眶里只是泪花。

当下，刘校长给潘玉良写了聘书，邀请她回国后担任上海美专绘画研究室主任兼导师。

时隔七年，再度见到丈夫潘赞化，却见他头上多了白发，眼角多了皱纹。潘玉良又是欣喜又是心酸，一把抱住丈夫，流下泪来。

看着潘玉良取得的成就，潘赞化打心眼里高兴。然而看到她准备展出的画作，两个人却发生了分歧。

因为潘玉良获奖的那副画，正是她对着镜子的自画像。对于把妻子这样的画像放到大庭广众去展览，潘赞化再怎么开明也无法接受。

而潘玉良却认为，画中那个女人只是她所追求的“艺术”，并不是自己，没什么不能展出的。于是夫妻俩不欢而散。

果不其然，画展被“卫道士们”破坏了不说，还有人翻出潘玉良在怡红院的黑历史，利用报刊辱骂她。

看着展览馆内被破坏的艺术品，听着大街上潘赞化与路人的争吵：“你们不能骂她，她是中国最好的女画家！你们凭什么骂她！”

潘玉良沉默了。

雨夜，一身疲惫的潘赞化回到家：“玉良，我辞去了工作。各方面的压力太大了，我承受不了了。”

潘玉良抱着丈夫安慰着。潘赞化却突然说：“你还是回法国吧。现在国内还接受不了你的画。”

潘玉良心痛又无奈，却只得点头答应了。

坐上车的潘玉良回头看丈夫，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好不容易学成回来，以为就此可以相守终老，没想到这么快又要分开了。

潘赞化说：“玉良，你放心，我会一直等你回来。”

有人说，人生就是不停的相遇与离别组成的。只不过，有的是暂离，有的却是永诀。

潘玉良在法国，虽然经济上不宽裕，却坚持不出售自己的优秀作品，只把一些品质不好的画作卖掉来维持生活。

虽然她的画作一直在国际上获得各种奖项，她却拒绝把画作留在国外展览，而是等机会要运回国内。

一个人旅居海外，面对追求，潘玉良哽咽地回复说：“朋友，我不讳言，我有痛苦，但也有宽慰，那就是赞化和我真诚相爱，我虽然和他隔着异国他乡，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还要回他的身边。”

然而，她最终没有等来丈夫可以回国相会的信件，却是收到来自家乡的噩耗。原来丈夫已经在几年前病逝了。

潘玉良悲从中来，一下子就晕了过去。从此身体就时好时坏，直到有一天，她的学生王守义到医院看望她。

潘玉良从胸前口袋颤抖着掏出怀表，又从脖子上取下嵌有她和丈夫合影的项链，放到王守义的手中，用尽最大的气力说：“兄弟，多少年来，有劳你照应，现在我不行了，我……还有一件事相托。”

王守义贴近她的嘴，她费力他说：“兄弟，这两祥东西，请你带回祖国，转交给赞化的儿孙们……还有那张自画像，也带回去，就算我回到了祖国……拜托了！……”

一代画魂，终是病逝他乡。这一年，潘玉良82岁。

在巴黎一座安眠着许多杰出艺术家的墓地，一块宏伟的黑色大理石墓碑上，镶嵌着一位长眠者的白色大理石浮雕像。雕像的下方，悬挂着几十枚造型各异而又美观的奖章：右边是一行用中文镌刻的碑文：世界艺术家潘玉良之墓（1895 ～1977）。

作为画家，潘玉良是成功的。她曾和徐悲鸿同学，和张大千姐弟相称，陈独秀是她的良师益友，她还是东方考入意大利罗马皇家画院第一人，她还被誉为“中国西洋画家中第一流人物”。

而作为女人，她的经历是悲惨的也是跌宕的更是奋进的。

如果被卖到怡红院的时候，她没有拼命抓住机会逃离火坑，她就没有可能嫁给自己的丈夫；

在遇到洪野时，如果她没有响应内心所想，她就没有机会学画，可能终其一生只是个小妾；

在被批判时，如果她没有坚持理想决定信念，她不会有机会成为大学教授；

如果避祸海外时，她意志消沉，更不会有这么高的国际地位。

作为女人，她初拿到手的是一副烂牌，却给我们演示了成功逆袭的奇迹，活出令人羡慕的灿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