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子天气就没好过,先是下了一场雪,紧接着又下了霰,好不容易停了,阴测测喘息几天,又下起雨来。
路边高高堆着脏乌未化的积霰,和着雨,缓缓从高处往下淌着黑水。那家新疆人开的烧烤店里飘出一首维语歌,一个男声在咿咿呀呀地吟唱,曲调婉转哀伤,听来令人生心愁怅。
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年轻的店主和他年轻的妻子隔得远远地坐着,各自摆弄着手机。他们听不懂汉语,客人听不懂维语,主客之间隔着厚障壁,交流全靠手势,彼此都吃力,常常是吃了一次之后便没了下次。一年过去了,他们还在苦撑着,只是店里飘出的歌转音越来越多,九曲十八弯地诉说着哀愁。
雨天的车分外多,商铺门口更是人车俱堵,每行一步都磕磕巴巴,车里车外的人都极不耐烦,喇叭声斥责声抱怨声此起彼伏,皱眉的怒目的疾视的旁观的鲜少心平气和。愁怅的歌飘在堵塞的喧嚣里,像暗夜深水上银线,以为要被吞没了,蓦地又浮了上来,飘飘忽忽,使人郁闷。
我撑着伞走在雨中,小心地避开水洼以及来往车辆,一阵冷水和着雨猛地灌进来,我打了个寒噤,把脖子更深地缩进衣领,将伞柄往下压了压,春寒料峭兼冷雨,湿答答冷得入骨。
忽然,我发现前面敞头走着一个穿校服的女孩,肥大的校服和沉重的书包跟她瘦小的身体极不相衬,看上去不堪重负。她没打伞,也并不跑——想来便是想跑也跑不动,只低着头缓缓地走。
我四下看看,身边并无大人跟随。我快走两步跟上她,将她罩进伞底。她吃了一惊,转过头,瞪大眼睛看着我,湿漉漉的刘海紧紧贴在额头上,她的样子看起来不会超过八岁。
“你家大人呢?”我问。
“他们都不在家。”她轻声回答,又解释似地说:“我妈妈在京东门口卖盒饭,我爸爸给人家剪头发,我都是自己上下学的。”说完,便低下头,一声不吭快步往前走。
我把她拉过来,对她说:“过来,我送你回家。你家在哪?”
她顺从地呆在我的伞底,告诉了我她家的地址。她和我住一个小区,我家住最南边,她家住最北边。
我一边欣慰于她对我的信任,一边又担心于她的毫无防备。
我闲闲地问了一些她的事,不外是几岁了上几年级作业多不多之类的。聊天中得知她九岁,三年级。
“我爸爸不是我亲爸爸。”她冷不丁对我说。
“嗯?”我心理上打了个趔趄,没想到她会对我说这个。
“我家里的这个爸爸不是我自己的爸爸。我妈妈和我爸爸离婚了,我判给了妈妈,我弟弟判给了我爸爸。妈妈后来又结婚了,新爸爸带来了一个姐姐,他们又生了一个妹妹。我爸爸也结婚了,又生了个小弟弟。”
这么复杂的关系!这么多的孩子!我只觉头皮发麻,终于明白为什么没人管她淋没淋雨了。
“妈妈这周末想把弟弟接来吃一顿饭,这个爸爸不同意,和妈妈吵,我说弟弟小,吃饭不多,浪费不了钱,而且我可以少吃一点。爸爸就说我‘你懂什么,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人生怎么这么多的烦恼呢,我觉得一阵心烦意乱,不想再听下去。然而她却像好不容易找着了一个出口,急于要吐出心肺。
“他们以为我不懂,我什么都懂。大人就喜欢吵架,以前妈妈和我自己的爸爸也天天吵,有时候还打架。夜里也吵,把我和弟弟吵醒了,弟弟吓得哭了起来,我把弟弟搂在怀里,捂住他耳朵说‘不怕不怕,姐姐在,姐姐在。’弟弟睡着了,我抱着我的布娃娃,一直晃着它,晃着晃着我也睡着了。”
泪水涌进了我的眼睛,幸好我戴着口罩。悄悄地用手拭去眼泪,我还没有变成一个彻底的麻木不仁者。
我转脸看向她,她稚气的脸上有一种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冷淡,她絮絮地讲,像一个旁观者在讲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故事,我在她脸上看不到一丝情绪波动。
我心底升出了一种熟悉的深深的无力感。我能为她做什么呢?渺小如我,微薄如我,被岁月磨去了全部热情,心里只有豆大的一点亮光,常常四下寻找阳光来照亮自己,这样的我又能为她做什么呢?唯一能做的不过就是打着伞护她这短短的一程罢了。
我把她一直送到她家那幢楼的楼梯口,当我转身准备离开时,她叫住了我。我停下来望着她,她掀开校服,在鼓囊囊的棉衣口袋里摸索半天,摸出一根棒棒糖塞进我手里,没等我反应过来,便迅速向楼上跑去。
那是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我边走边剥去包装纸,将糖放进嘴里。
圆圆的一圈甜,太甜了,甜得人心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