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囚笼

今天开庭。

这四个字在我脑子里敲了一下,像闹钟的铃声,不刺耳,但足以让人清醒。我按部就班地起床,走进浴室,站在盥洗台前。

镜子里的女人,三十六岁,妆容一丝不苟,即使是在清晨,也维持着最佳的待机状态。

我拧开水龙头,将冷水拍在脸上,再挤上牙膏,开始刷牙,电动牙刷发出规律的嗡嗡声。

习惯性地,点开手机,一个短视频跳了出来。视频里的女人在谈论“灵魂的自由”,谈论“不被定义的人生”。她说,“人不是工具,不该活成一个精准的指标。”

泡沫在嘴里堆积,薄荷的清凉刺激着味蕾。可不知怎的,一股更强烈的咸涩味突然就涌了进来。是眼泪。它毫无预兆地决堤,混着牙膏沫,流进我试图保持紧闭的嘴里。

我抬起头,看着镜中那个瞬间红肿了眼睛的女人,脸颊上满是泪水。

我把那个视频听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像一把钝刀,在我精心构筑了二十多年的外壳上,划开一道口子。

此刻,我站在法院门口。距离我的案子开庭还有一段时间。阳光很好,照在庄严肃穆的建筑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在冰冷的石柱旁,我拿出手机,开始写下这些文字。对我过去三十六年的人生,对所有被我那套“完美哲学”伤害过的人,说一声,对不起。

01  十四岁的蓝图

我今年三十六岁,过着我在十四岁那年就为自己规划好的人生。

那年,父母离婚,为了谁多出一点抚养费吵得不可开交。我看着他们,像看一场拙劣的谈判。那一刻我明白,感情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它会消失,会变质,会让人变得丑陋。能握在手里的,只有实实在在的东西:好的成绩,好的工作,以及,一个由我完全掌控的、不会失控的人生。

我给自己画了一张蓝图。

职业:必须是世人仰望的,拥有高昂的收入和光明的前途。我做到了,我是一家高级投行的总监,我的年薪是很多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数字,我的社会地位令人羡慕。

伴侣:必须是根据我的情况,综合评估后选择的“最完美”对象。他得家境优渥,事业有成,相貌端正,情绪稳定。我找到了,周哲,一个符合我所有指标的男人。我们门当户对,是社交圈里的“金童玉女”。

生活:必须是精致的、有序的、零瑕疵的。我为了穿下一件限量版的裙子,可以在一周内精准计算卡路里,瘦下八斤。我要求自己每个月的收入绝不能低于某个数字,否则就是失败。我经常穿着一双能让脚磨出血泡的新高跟鞋,从早到晚,面带微笑,因为那是“完美形象”的一部分。我甚至,每一天都在控制着我那头天生的自然卷,用各种产品和工具,让每一缕头发的卷曲弧度,都符合我的审美要求。

我精准地控制着我的时间,每一分钟都有它的用途,工作、健身、社交、学习……我的生活,像一台精密的瑞士钟表,从未失控。

02 “获得”爱情的方法

当然,也包括爱情。

我知道我需要婚姻,需要一個伴侣来完成这幅“完美人生”的拼图。但“爱”这种不可控的情感,太危险了。于是,在我二十出头的时候,我去看了很多本教人恋爱的书。《如何让你爱的人爱上你》、《恋爱攻心术》……我把里面教的表情、语句、反应,都记录下来,背下来,甚至设置好情境去演练。

和周哲的第一次约会,我说的每一句话,露出的每一个微笑,甚至微微低头害羞的瞬间,都是演练过无数次的成果。

这个方法很成功,他很快被我吸引,认为我优雅、知性、又恰到好处地迷人。

我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见家长,订婚,结婚。所有人都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但这并不是最错的。

最错的是,我竟然因为自己这套方法的“成功”,就开始肤浅地、清高地看不起那些不按规则行事的人,甚至干涉别人的“真实”。

03  无法理解的“真实”

前几天,我见到了一个老朋友,李锐。他曾是我们圈子里有名的才子,家境也好。可他最近居然为了一个在我看来“相貌平平”、“毫无特色”的女朋友,和家里闹翻了。四十岁的年纪,几乎算是“净身出户”,从头开始。

我们一起喝咖啡,他的那个女友也来了。女孩很普通,在一家幼儿园当老师,说话轻声细语,聊的都是孩子,或者哪里的菜市场蔬菜很新鲜。我全程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心里却翻涌着巨大的不解。

为什么?李锐是疯了吗?为什么他会为了这样一个女人放弃优渥的生活,在四十岁“瞎折腾”?

同样让我不解的,还有我手下一位非常得力的项目经理,王磊。他年轻有为,是公司的明星员工。我偶然得知,他居然有一个在售楼处工作的女友,女孩学历不高,家境也不好,每天为业绩发愁,为生计奔波。

我甚至“好心”地找王磊谈过话,委婉地提醒他:“王磊,以你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一个在事业上更能帮助你的伴侣。这样的女孩,会不会……层次不太匹配?将来可能会很辛苦。”

我记得王磊当时看我的眼神,有点惊讶,又有点……怜悯?他只是淡淡地说:“薇姐,和她在一起,我很开心,很放松。这就够了。”

开心?放松?这两个词在我的评估体系里,权重太低太低了。

为什么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会觉得他们的选择不可思议?

因为我没有灵魂。

直到今天早上,听着那个视频,泪水混着牙膏沫流进嘴里时,我才真正明白了这一点。

我没有灵魂,所以我不能理解别人那真切的、滚烫的灵魂。我不能理解情感深处那种非理性的、超越功利的需求。我从不听从内心最真切的感受——我甚至不知道它是否存在。

我判断一切,都从世俗的、可量化的标准出发:家世、学历、收入、外貌、社会地位……我认为一切都应该在可控的范围内,都有原则、有边界、有明确的成功和失败。

04  庸俗的成功

我怯懦。我害怕失控,害怕失败,害怕像我的父母一样,因为情感的破裂而变得不堪。所以我把自己紧紧包裹在“规则”和“控制”里。

我功利。我看待一切人和事,都先评估其“价值”和“用处”。

我肤浅。我只看得见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却对水下庞大的、真实的生命体视而不见。

我俗气。我和这世上大多数用统一标尺衡量人生的人一模一样,甚至,我还是其中的“佼佼者”。

我没有心。

这么多年来,我还在网上写文章,以一个“成功女性”的姿态,向人们展示我“完美无缺”的人生哲学,分享如何自律、如何择偶、如何掌控人生。我随意地评价、甚至贬低那些“恋爱脑”、那些“不够努力”、那些“活在底层”的人,认为他们的痛苦都是因为不够理性、不够精准。

可笑的是,我还因此获得了大量的粉丝和拥趸,得到了众多的称赞和认同。为什么?因为这个世上,像我一样怯懦、一样功利、一样渴望用一套简单公式来应对复杂人生的人,太多了。我是他们中极端且“成功”的范例。

但是,我知道,这么多年,也一定有人,在深夜读完我的文章后,暗自喃喃自语,或者在评论区写下这样的评价:“这个女人,她没有感情,她没有心,她根本不懂爱,她没有感受过真实的、发自内心最深处的灵魂颤动。”

“她真可怜。”

以前看到这样的评论,我会嗤之以鼻,认为那是失败者的酸葡萄心理。但今天,在法院门口,迎着微凉的晨风,我不得不承认,他们说对了。

05  迟来的觉醒

那个视频如此打动我,并非因为她提到了什么“灵魂伴侣”。而是她话语里那种对“灵魂自由”的在意和追求,那种挣脱外在标准、忠实于自我感受的勇气,是我三十六年来,从未拥有过,甚至从未敢想象过的。

我站在这里,即将走进法庭。我涉及的案子,是一起商业纠纷,我所在的公司控告另一家公司违约。这依然是我“完美世界”里的一部分,是控制和反控制的博弈。

但我的心,却像被那泪水洗过一样,有了一丝不一样的清明。

在三十六岁的年纪,我终于看清了自己——看清了自己这座用规则、标准和成功搭建起来的华丽囚笼;看清了自己因为长期囚禁而蜷缩、苍白、从未真正活过的灵魂。

此后的人生,我也许已经无法彻底改变这既定的轨道,因为习惯和“成功”的力量太强大。和周哲的婚姻,或许还会继续,因为它在世俗标准下依然“完美”。我的工作,可能还是会继续,因为它给了我控制的资本。

但是,我愿意尝试。

我愿意尝试,在面对李锐和他的女友时,不再在心里评判,而是试着去感受他们之间那种平淡的温馨。我愿意尝试,下次再看到王磊谈起他女友时眼里那份光,能报以真诚的祝福,而不是功利的算计。我愿意尝试,对那些我曾经看不起的、不理解的“真实”,抱有一份谦卑、善良和宽容。

我也要对那些,曾被我的肤浅和傲慢伤害过的人,郑重地说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我伤害了你,用我没有灵魂的尺子,丈量了你鲜活的生命。

法院的门开了,人们开始陆续进入。我深吸一口气,拿出粉饼,仔细地补好妆,那个完美无缺的林薇又回来了。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从今早那咸涩的泪水开始,已经不一样了。觉醒或许来得有些晚,但总好过终生沉睡。

通往自由的第一步,永远是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在囚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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