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三)

又隔了一天的晚上。我们几个人正在床上打扑克,小莲突然推门走了进来,她看着我们几个人明显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都在。大民和三的停止抓扑克牌同时看着她。“你找谁啊?”我从唇间溢出几个字。“找猫呢?我家的猫中午就跑出来了到现在还没回去”,三的和宁国栋同时看了一下桌上的老式钟表,零点十分。“你们咋还不睡觉啊?我再找找去”,她退出屋却不关门,站在院子里遥遥的望着我,温情脉脉。我只能放下扑克牌趿拉着鞋走出来,随手带上屋门走到她跟前。“你来想干嘛?”我问,“我不来你是不会去找我的”,她猛伸出热烘烘的两只小手握住我一只冰凉的右手“是天意让我来找你的”,我“天怎么对你说的?”,小莲“我躺在床上透过窗户能看到几颗星星,于是我就想,如果是双数就去找你如果是单数就睡觉,于是我就数了一遍:13颗”,我“单数”,小莲“嗯嗯我又数了一遍还是13颗”,我“睡吧”,小莲“可我数第三遍时候,有一颗星星从云朵里闪出来啦,正好14颗!”,我“你咋不数月亮呢?”“你该去找老古,他就是你的月亮”。倏然觉得,小莲的手也冰凉了,从我的手上滑落下来,然后转身默不作声的走了。望着她的背影,我感觉一切的一切,都从身体里溢了出来,浑身顿时舒畅了,我心里明白,爱情来过了。

  后来很久我一直没有见到过小莲,只是有个晚上从老古的窗前路过,听到小莲的声音在里面喊“天昂!娘昂!床昂!老古 你死贼昂!”。

    接近年关,邑城的腊月里年味十足,忙碌了一年的人民争相的去腊月集上购买着年货,年画、鞭炮、调料、干菜,一篮子一篮子的往回拿。路上相遇了还假模假式的打招呼“你买的可不少哇!”“你也买这么多哇!”好像把背后说对方的话忘了个干净。我依旧时常去北环路溜达。冬日正午的暖阳下,站在用青石新砌成的大桥洞上,看桥下那古老的白石小桥。那是我幼年时期常常跟着父亲去菜园子路过的小桥。单孔圆弧拱桥是我的先人们用村南山上产的长条石砌成,桥头雕刻了避水兽头,瞪着眼睛望着前方。正在我对着那兽头默默发呆,路西走过来一群人,前面是老汪牵着一头牛,后面跟着几个人里竟然有王大民和陈志军。看到我,大民喊到“走 去看杀牛了”,我“啊!要把这牛杀死么?”,大民回道“对!快点跟上来,去老汪家”,我“我不去”,“走吧!小莲吃不了你”大民笑了,“我才不怕她了”说着话我身体竟然有了生理反应,应该是快立春了吧!年轻人到了春天时候就容易发情所以叫做青春。我不说话默默的跟在他们后面,右手揣进裤兜,用手隔着裤兜悄悄的按压着我的青春。

  老汪在最前面牵着牛逶逶迤迤前行。这是一头老牛了,一身土黄色的毛干枯的披在身上,直直的脊梁骨凸出爆起来。每走几步鼻子都要噗嗤噗嗤响一声,它的两个鼻孔中间的隔膜被打穿了,穿了个钢环,老汪手里的缰绳就拴在钢环上,它不时的伸出长长的红舌头舔一下钢环。我在想:它真可怜,累死累活替人干了一辈子,老了还要被人宰了吃掉。大民在牛屁股后面喊“老汪 为啥要杀这牛啊?”,“它不好好吃了”老汪的回答像老黄牛一样无力。“哪为啥不等过完年再杀它啊?”,“它过啥年呀!人平时吃米吃面过年就要吃肉,牛平时吃草过年还是吃草”。后面跟着的一个中年男人慢慢吞吞说道“看杀牛可有危险哦”,大民忙问“咋回事?有啥危险?”,中年男人仍是慢吞吞的“有一次在学校操场杀牛,那个宰牛的人不熟练,把刀子捅偏了,牛一下子急了,一下子就把缰绳扯断了,在操场上疯跑起来,见人就顶,有小孩子跑的慢了被牛一下子就挑到了天上”。我惊恐的看着那对牛角,脑海里闪现出西班牙斗牛场上身上插着流血的剑疯跑的斗牛。老黄牛的角白里透着青色,弯弯的不是很长,倒像是两把钢锯一样。

  北环路走不多远一个十字路口,往北拐是个土地庙往南拐一下就是老汪家。到这个十字路口时候,老牛突然停下了脚步,然后抬头冲着土地庙方向哞……的叫了一声,声音悠远而深沉。有一阵风吹过,落在老牛身上两片树叶。老汪的院子里因为没有配房而显得宽阔,隔着碎石垒砌的半截矮墙就能看到院里情况,牛牵到院子里已经有好多人在等着了。老古正在一棵槐树旁打了一个圆圆的不深的土坑,他接过缰绳把牛拴在槐树上喊“小莲 拿草料来”,小莲端着半筐干草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穿了一件红底碎花的贴身小棉袄,依然是把最上面的两个纽扣敞开着,袒露出一部分酥胸。她把草筐放到牛头下面转身冲我打招呼“你来啦”!我快速扫了一眼她白皙的脸“嗯”了一声,她嘻嘻笑着走开了。我当时觉得,她就像一条蛇,我既想看看她美丽的花纹可又怕她有咬死人的毒牙 。

  看到在台阶上磨刀的方砖,我知道今天的刽子手肯定是他了。方砖是个狠角色,小镇远近闻名,他本名叫程平,他黝黑的四方形脸上平平坦坦,没有鼻梁,鼻头塌陷,大口薄嘴唇,脸平如方砖,方砖三十多岁,已经打跑两任妻子。他的眼睛里有一种鹰鹫般的凶狠凌厉,和谁说话即便是带着笑,也让对方很尴尬,他是硬硬的笑。特别是他的两只眼睛,左眼圆圆的右眼却是三角的,毫无笑意。人民都说他用一只眼睛瞅女人另一只眼睛瞅钱呢!我倒是见过一次他骂他爹的时候是用两只血红的眼睛瞅着他爹了。他有时候打人并没有喝酒,也没有谁惹他,就是他一米八的身体想发泄了。每次看到他我就想起刚读的《射雕英雄传》里的千手人屠彭连虎。杀了谁家一条狗宰了谁家跑出来的猪,方砖没少干,可庖丁解牛的技艺,我不信他能有。等着看吧,今天真的很危险。

  院子里众人都围着老牛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老牛尚未感悟劫数在眼前,悠然自得的摔着尾巴来回的拍打着自己的屁股,虽低着头吃草却并不用眼睛看,只是随便把长长的舌头伸到草筐里卷一下缩回嘴里嚼。它那像铜铃般的眼睛呆呆的看着周围一双双的泥脚,这些弯腰驼背的人啊,一生辛苦劳作到底是图什么呢?或许它认为这么多人,有年老的有年轻的,有男人有女人,有已婚的有未婚的,都是来参加它的葬礼了,而且手里都还拿个菜篮子。它以为自己会终老大地皈依大地,却不知道最终还是皈依人民的口腹。我盯着老牛肩颈上被伽柦磨光了毛的硬皮,它这一生的劳作到底有多大贡献呢?多少次风里雨里无怨无悔!在漫卷西风的尘土里,低着头扛着木伽奋力挣扎着,四只蹄子踩着厚厚的黄土,一任西风古道,古道西风。

  小莲又从屋里走了出来,双手费力的搬了把椅子,一把古色古香的老式太师椅,她放到我跟前“坐吧”。操!我坐在太师椅上看杀牛?这不他妈有病吗?我厌恶的扭头看王大民,大民和陈志军在说话好像没注意这边。方砖手里惦着刚磨好的刀子走到跟前,一屁股坐了下来。小莲看着我嘻嘻笑着说“看,你不坐有人坐了”,我“昂!不坐不坐”,大民这时凑了过来问小莲“这牛是公牛是母牛啊?”,我接话“她不知道公牛母牛她就知道公人”。老汪像是在屋里刚吃了饭,拿着一把大铁锤走过来放到了方砖跟前。小莲转身又进屋去了,老古后面跟着也进屋了。我知道小莲娘在屋里。

    邻居刘胖子拿了一捆绳子走到老牛跟前,把绳子从牛角绕到牛嘴上绾好。方砖冲着屋里叱喝“盆哪?”,老古拿了一个白洋铁的洗衣盆急忙走出来,放到他刚打的土坑里,盆沿正好和地面平。我这才明白他为什么打坑。刘胖子后退了一步把手里的绳子用力拉了起来,老牛的头迫不得已抬高了。老汪走到跟前,手里拿着一条崭新的毛巾,一条雪白的新毛巾。平平的盖在老牛的眼上,把老牛的两只眼睛蒙起来。牛头就这样被拴在槐树上的缰绳和刘胖子中间固定了。

  方砖右手提了大铁锤走到牛头前方。院子里突然了无声息一片死寂,一双双恐惧的眼睛静静的盯着老牛还在缓慢咀嚼的嘴。方砖双手握紧了锤把把铁锤举了起来,在牛额头上比划了一下,突然高高的抡起了铁锤,可就是他抡铁锤的风把白毛巾带了起来,刹那间老牛清晰的看懂了眼前的一切,它善良的眼睛里充满着惊恐与迷茫。铁锤已经夹着风恶狠狠的砸在了它的脑门上,发出“噗”的一声沉闷的碎骨声音,它的双眼整个的翻了上去露出眼白,四肢软软的把身体倾倒在那一抔黄土上,颈腔正好搁在洗衣盆边上。刽子手快速的抄起来刀子,那把长长的柳叶型尖刀,把那明晃晃的刀尖顺着颈腔插进了老牛的心脏。

    几年以后,方砖摇拖拉机时候,摇柄反弹脱了手打在头上,主动把自己打死了。

    热乎乎的牛血顺着刀柄流了出来,猩红色的牛血,像小莲的内裤。方砖竟然爬了下去,嘴对着拔出刀子的伤口,咕咚咕咚的喝着牛血。老牛躺在地上没有任何反映,那是因为头上的锤击,心脏骤停,血流的比较慢,像一条小溪,淅淅沥沥的滴到下面的白铁盆里。很快,牛血已经注满了铁盆,老牛的前腿轻轻的摆动了一下。方砖在雪白的毛巾上擦着他的血手喊“换盆”,老汪拿了个红色的洗脸盆递给方砖,端起满盆子浮着泡沫的鲜血放到了一旁。老牛的后腿突然弹了一下,又一下,像是划水一样。颈下的血噗噗的喷出来,喷到坑周围的土上,近前人的脚上。牛尾巴连续用力的拍打着地面,终于,老牛的唇角哧的吹出了一口长气,应该是它牛生的最后一声欸乃,把一辈子的怨气都吐了出来。

    我没有等到屠夫开始对老牛的斫伐就转身往外走。有邻居家的录音机放着《春光美》;我们在回忆,回忆那过去……

  走回北环路时候已经接近黄昏,夕阳笼罩着天边的几丝云彩红红的。像老牛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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