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芭蕉雨未干,月下人阑珊。
我第一次见到成片的芭蕉林,是在十三岁那年随母亲去南方的乡下采风。
那地方临海,多雨,粗壮的芭蕉树遍地生长着。当地人告诉我,这种植物生命力极强,不需要人特意关照,只要有雨水就能茁壮地发枝生长。夜里,总有雨珠在芭蕉叶间滚落的声音伴我入眠,让我的梦总是叮咚作响、湿漉漉的。
呵,原来,芭蕉雨是如此浪漫的。
有一天我受了些风寒,嗓子有点哑,到了晚上愈发严重了,于是便走路去镇上的药房买点润喉片。
空气里充满了青草的芬芳,还有芭蕉馥郁的花香。路很黑,只有寥寥几盏路灯散发着昏暗的光。
一个坐在路灯下的身影,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皱巴巴的,坐在一个塑料小板凳上。她把头埋得低低的,借着路灯昏暗的光,吃力地写着放在腿上的作业。她面前的地上铺着一块塑料布,上面有三个大筐子,筐子里装着一些蔬菜和水果。
我走了过去,她抬起头,热情地招呼我:“你要买点菜和梅子吗?这些都是我爷爷奶奶亲手种的,没撒过农药,很新鲜的。”
看见她积极推销、渴望的模样,我心头一酸。
“那我买点回去吧!”
我看了看筐里,白菜是最不好保存的,她若是今天卖不完,运回去怕是会烂掉吧。我把筐里的白菜都买了下来,她麻利地装好,过称递给我。
四周的田野隐没在黑夜中,天空起了厚厚的云,星星不见了。我看了看阴沉沉的天,又看了看她筐里剩下的菜,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晚还在这里卖菜?”
女孩淡淡地回答:“我爸爸妈妈都在外地打工,爷爷奶奶在家种地。我每天傍晚都会出来卖菜补贴家用。”
“你一个人,不怕吗?”
她轻轻摇了摇头。“没事,我哥哥和弟弟一会儿就来接我了。”
我点点头:“你小心点!我走了。”
女孩说:“等一等。”她从筐里抓了一把梅子,放在我手里,“这梅子请你吃,拿回去泡水也好,润嗓清肺不错的。”
我回到家,坐在窗前,却没办法静下心来。那女孩孤独单薄的身影与她的话语,如同投入幽潭的石子,激起了我内心深切的同情与怜悯,久久不能平息。
我放了一棵梅子在嘴里轻轻一咬,汁水漫过,酸酸的,牙齿都有些软,虽然喉咙爽利了许多,但却让我又想起了女孩酸涩的生活。
我把梅子泡在一杯热水里,期望可以将那酸涩味儿化开一些。
风大了,窗外的芭蕉叶被吹得东倒西歪。滴滴嗒嗒的雨珠纷纷落下,打在芭蕉叶上。可这芭蕉雨完全失去了它曾经在我耳中的柔美之感,此刻,它如同沉闷杂乱的脚步, 像是在驱使我要做些什么。我脑海里不断闪现那女孩坐在昏暗路边的渺小身影,忍不住拿起两把伞,匆匆向外跑去。
远远地,我看到两个男孩正在帮女孩把菜筐收上一个小小的铁皮拉车。我悄悄走近了些,听见高个子的男孩笑眯眯地对女孩说:“奶奶已经做好了饭,就等你回家呢!”
三人齐心协力飞快地把菜筐放好,又用塑料布遮好,全然不顾雨水打在他们身上。女孩打了一个喷嚏,矮个子的男孩走向路边一棵芭蕉树,吃力地扯下了三片芭蕉叶。三个人把芭蕉叶顶在了头上,变成了三把“绿油伞”。
女孩乐呵呵地说:“哎,今天要是不下雨,我准能把菜卖完!”他们三人一齐笑了起来,那笑声清脆爽朗,刺破了幽深的黑夜。
三兄妹拖着小车走远了,他们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中。滴滴嗒嗒的雨声,让这个世界显得特别安静。我一边往回走,一边看着路边茂盛的芭蕉林,一丛又一丛,似乎无穷无尽。它们在月光照耀和雨水滋润下,似乎又长高、长大了。那些雨珠从芭蕉叶光洁坚韧的表面滑落在小水注里,虽然声音很微小,却是我耳中动人的旋律。
雨停了,月光拨开云雾,柔柔撒了下来。
我本以为,女孩一家人困守在漆黑的夜里,但其实,他们一直奔跑在银色的月光下,向着黎明的方向,无惧风雨。就像芭蕉,在蛮荒的野地顽强地生长,在雨声里充满韧性,在月光下绽放馨香,也让这个世界更动人。
回到家,我坐在窗前抿了一口梅子水。咦,这杯水沾染了芭蕉雨的味道,唇齿间竟只有几分清新的酸,没有半点苦苦的涩了。
杨万里有诗叹道:“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生活,也需要保持希望的味道,才能把许多酸涩化开,看到窗外的绿呢。
呵,没错,芭蕉雨就是如此浪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