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肉的馍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单位食堂提供的伙食不能说不丰富,按照各地风味设置的窗口填满了整栋三层建筑。老张在二楼最左侧的窗口制作拉面、扯面、擀面、切面、鱼鱼儿以及腊汁肉夹馍。

那天中午。第二事业部的部长闪现在了老张的窗口前。他说,老张,给我来一个肉夹馍,不要辣椒。好嘞!陆部长,老张说。

老张的制馍技术绝伦超群,但非一视同仁。深居炉底的馍王迁居到了他的手掌,没错,那个比其他馍大一圈、厚两分、更焦香,新鲜出炉的馍确实可以称之为馍王。当那三块体型堪比鸡蛋的猪肉踏上钢勺腹地时,摇晃颤动的肉身骄傲地炫耀着它的柔软与筋道。一勺脂香四溢的肉汤与肉汇合在树桩模样的案板,在一把剁刀的加持下达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界。那案板历经无数次锤炼,正中早已深深凹陷,无疑是它为老张心甘情愿做出的牺牲。

一刀从馍中间砍到底。初触馍皮时,馍王发出的那声“咔滋”,凝练成语言则是一个“脆”。刃至中段时,刀与馍芯不断升级的角力,浓缩为文字便是一个“嫩”。馍王喷出一股热气,释放了它最后的倔强。剁刀打横,老张手腕一抖,运用了一招海底捞月将案上肉铲起,请入馍王。那一刻,肉与馍互相成全彼此。装进纸袋,递给陆部长,他说,您慢用。“用”字尾音终结之时,也就是馍王交割完毕的瞬间,老张在馍的那团肉色中敏锐地扫描到了一点绿,嫩绿。

那星点嫩绿老张觉得眼熟,分明就是自己桌上辣椒的颜色。放眼整栋食堂,他敢说没有任何一个窗口使用的辣椒比他的更嫩,比他的更绿。老张思量,部长没有要辣椒,怎么会出现辣椒呢?哎——呀,部长是没要辣,可刚才那位人事部的专员小贾却是要了的。莫非那一点绿是制作上一个干瘪小馍时的?我手下怎么会有掉队的辣椒?要不得。

部长转身走远,老张有心冲上去一把夺回馍王,为部长重新做一份。同时又心存侥幸,万一部长那一口没有嚼到辣椒,就那么咽下去了,不就躲过一劫吗。他让腿脚深扎入水磨石地砖,将视线系成一个圈。几条眼肌的通力配合称得上协调且富有韵律,在空中挥了两周,奋力一掷,死死地套在部长身上。

部长搔了搔左侧臀部。

部长给谁发了条微信语音。

部长坐在一张四人桌前。

部长和一个不认识的人打了招呼。

部长举起肉夹馍,张口了。

部长两条横眉向内倾斜,眉心皮肉蓦然耸立。部长,皱眉了!

部长喝了一口老金的鸭血粉丝汤。

部长看了看剩下的肉夹馍,摇了摇头,但接着吃了。

要命了。上一次的头发事件便叫他心烦了一月有余,这次要命了。

那是三个月前。一日午餐时,老张应一位小年轻的要求做了一份肉夹馍。小年轻接住馍转身端详了几番便又走了回去,她长而直的胳臂的尽头是一双纤细洁白的手,那个捏在手中的肉夹馍几乎将要刺入老张的玻璃体。她掰开了馍,歇斯底里地向老张控诉。她控诉说,馍里有一根头发耶,这怎么让人吃?还讲不讲卫生?老张没有被这阵仗惊扰,指了指头上的白色卫生帽,说,瞧你说的,我戴着帽子呢。小年轻的怒火愈加旺盛,显而易见,外焰已然燎到了她的脸皮。你的意思,那是我的头发?我哪有那么短的头发!?我要找你们领导!小年轻嚷嚷着。老张没来得及还嘴,小年轻已经转头愤愤地走掉,边走嘴里仍嘟囔着一串无法写明的辞藻,大概与伟大的母亲和具有生殖功能的器官有些关联。

当天下午,食堂领导传旨召见了老张。领导是个精瘦的男人,仿佛刻意用身体证明食堂的油水万万没有经过他的口舌,便更不可能流入他的肚囊。领导手里攥着的袋子和警匪片中的证物袋毫无二致,里边装的除了那根头发还能是什么呢?身下那组黄色沙发紧紧包裹着领导整个臀部和半个后腰,他平举着证物,瞥着对面而立的老张,说,说说吧。老张说,嘿,那个小年轻,还真告状了。你做错了事,还不让人家说?领导说。老张辩解道,可这头发不是我的啊。领导,您是知道的,我一天到晚都戴着帽子,怎么可能掉进去头发呢。况且,我怎么会有这么长的头发呢,您说是不是。那你说这是谁的?领导语气平平地问。老张的眼球在他的眼眶中奋笔疾书,写出一种结论呈递给了他的嘴。嘴说,一定是李姐的头发。

李姐,位于老张隔壁,卖炸臭豆腐的窗口。李姐比老张还要大几岁,她认为自己的姿色与温柔——如果确实有的话——是由于与那些又香又臭的油烟发生了置换反应才流逝的。它们流得湍急,逝得彻底。即使是包公、宋慈再世也别想在她现存的躯体与容颜表面寻得丁点遗迹。

李姐也被召至办公室,和老张并立堂下。领导将头发的始末为李姐亲自演绎了一遍。李姐双手交叉抱于胸前,那姿势就像是抱着两颗榴莲。俯身撅着硕大的屁股,透过白色紧身下装洒脱地展示着鲜红三角内裤的三条细边。她凑近睥睨着那根头发,说,哟喂!您看看这根头发,油光锃亮的,都分叉了,怎么会是我的呢?您还不知道我,我是干性发质呀。李姐的右手食指似乎是同意这个说法的,那指头弯曲着不停地在右眉左近的头发上转动,一绺绺头发缠绕在上面,缠满又立刻释放。她接着说,而且,我的头发哪会分叉呀,您瞧。

领导听闻李姐一席话倒是频频点头,冲着老张说,老张,这回你怎么说?李姐这下知道自己的召见和老张有着密切的关系,她说,老张啊老张,合着是你污蔑我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丫没少偷吃老娘的豆腐!老张像是受了天大的冤枉,郑重地看着她,说,我什么时候偷吃过你的豆腐?李姐是经历过风和浪的女人,她的瞳孔娴熟地从老张郑重的眼神中剔出了一丝轻浮。她说,臭流氓!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没憋着好屁,就你也配吃老娘的豆腐?你也配!

狗才吃你的豆腐!老张的回击招惹来了李姐一波又一波的谩骂和拳爪。她的拳胡乱地挥,爪胡乱地挠,像狗,又像猫。老张的双手不停抵御,却招架不住李姐的嗓音,那嗓音使他联想起来了牙医手执的钻头,刺耳的恐惧令他全身紧绷。两个人纠缠之际——也就是李姐单方面的进攻以及老张落寞的防守,领导终于看不下去了,他先是大吼一声住手。又对老张说,老张,我不管这是谁的头发,终究它出现在你的肉夹馍里,你就得承担责任,罚你二百,下不为例。老张摇着脑袋,摊开两手,说,领导,这,这不是我的头发,不能罚我啊。再说,再说罚你四百!领导这句话犹如自武林高手射出的石子,精准地点中了老张的哑穴。老张头晃得像拨浪鼓,手抖得如筛糠,像是拼命地利用身体语言表达着某种遗憾与不甘,灰溜溜地离开了办公室。心中则是对领导无尽的咒骂,同时他更加坚信李姐与她卖的豆腐一样,又黑又臭。

领导确认了老张的离去后,狠狠地在李姐肥大的右半拉屁股上掐了一把。这一掐惹来了李姐一声尖叫。如果你出生在海边的话,那么那声尖叫一定会唤起你对于家乡的某些记忆。关于叫声,是次要的。主要是严重破坏了那三条红边和谐的排列。

为什么部长不先喝一口汤呢?如果先喝了汤,辣椒就有了出现在汤里的可能,也便诞生了自己据理力争的理由。老张思忖着,他断然可以将那粒辣椒,那粒本来只有他才配拥有的嫩绿栽赃给老金。可惜那种可能性与事实擦肩而过。

要命了。上一次只是一个专员就罚了他二百,这次要命了。

老张相信部长带来的麻烦想必是比专员大的,一定不只扣工资那么简单。他必须在麻烦形成之前将其扼杀在摇篮里。

怎么扼杀呢?这是个问题。

忙完午餐,收拾打扫完毕,已是下午两点。那次老张接到领导旨意大概是在三点半,虽然不知道部长何时告状,如何告状,但他得抓紧时间。

老张的身高不高,学历和他的身高一样,闲时读过的书码起来,无论是横放还是竖放,都超不过案板的宽或者高。他的左脑与右脑进行着一场较量,甚至老张自己也亲身参与进去。握紧左脑和右脑,用力相互挤压、揉搓,就像榨沙果的汁,产出的点子不能说不丰硕,只是远远少于他码放整齐的那些书本。反复比较几个备选方案,老张最终敲定了一个他最得心应手的法子。可以说是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了。

备好水和面粉,老张开始了新馍王的制作,选肉的时候他特意挑选了几块全瘦的精肉。这回老张检查得相当细致,险些主动将肉夹馍嵌入眼内。他驱使眼睛变形为显微镜,来来回回三四次,保证连一片绿色的细胞壁都没得。

整首夏日的演奏已经进入尾声,但午后的阳光仍像是离弦之箭,呼唤成群,汇聚成箭雨从上空倾泻而下。园区内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将它们打磨得愈加尖锐。

老张小臂和脖子上的一片片红色显然就是拜那些“利箭”所赐。老张拎着两个肉夹馍在园区里转悠了二十分钟,前胸后背被汗水浸透,别说二部部长办公室了,就连看上去能打交道的人的影子也没看到。这也不赖老张,老张平时的工作活动范围仅限于食堂。出了食堂大门,如果不是回家,差不多就属于出差了。

园区内的写字楼是可遇不可求的多胞胎,很难从外观辨认其中的差别。老张又转了半晌,仍然是晕头转向的。他借手掌在额头附近遮挡着,顺着日光的方向抬头望去。他看到光球在眼前舞动,跳着舞着,一个猛子扎了进去,越过虹膜,游过玻璃体,深深地烙在眼底,合上眼也无法将它涂成黑色。这一瞥使他感到头晕目眩,他不得不在两楼中间的花坛石沿上休整片刻。老张的屁股恍若在炙热石板上烤得滋滋冒油的一坨肉,好在他及时遇到了老骆。

每个工作日的下午两点开始,老骆会依次出现在一号楼到五号楼其中一座建筑的每一层的男厕所。将写有“正在打扫”的黄色立牌放在门外是他工序的第一步。

那天下午两点,老骆从二号楼的七层开始工作,结束于一层男厕。三点十五走出了楼门,正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在门前的花坛边呆坐,衣服已被汗水打透,手里提着一个白色透明食品袋,里边装的不知是什么。他本想照常回到一号楼,因为他和同事的那间狭小的休息室就在一号楼的一楼走廊尽头。虽然里面常年被清洁用具和卫生纸占据半壁江山,好歹有几把椅子,还能蹭到时有时无的WIFI。

或许是他工作服左胸绣的那几个红字暴露了身份。那个蔫头耷脑的男人估计听到了什么动静,先是微微地抬头一睃,然后老骆感到有跳动的光从他眼中迸射而出,等老骆醒过神的时候,他已经把那几个箭步甩在了身后,猛然刹在自己面前。那人跟他说,保洁大哥,你知道二部在哪吗?毕竟老骆除了打扫卫生间,收拾垃圾的工作也是必不可少的,对于各个部门和办公室的位置算是了若指掌。老骆问,你是哪个?我食堂老张,二楼的,你去过的话应该见过的呀。老张客客气气地回答。老骆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股粗气从鼻孔中喷了出来,说,哼,我们从来都是自己带饭。是一段纯洁的空白填补了下一句话出现前的那一分钟时间。老张挠着后脑说,怪不得,怪不得。那你知道二部在哪吗?老骆的声带选择保持静止状态,一双目光从那对狸猫眼中刺了出来,直奔老张右胸。老张瞅着老骆盯着自己右胸的眼睛,片刻,嘴唇翕动。语气中明显带有一种豁然的醒悟,他说,嘿,您辛苦,抽根烟放松放松。老张左手从右胸口袋里掏出烟盒,给老骆递了一根烟,又从左裤袋拿出打火机为他点了火。老骆吐出了一口烟,说,你去二部找人?是,我找部长有点事,老张说。二部,我记得是陆部长,老骆说着,右手在右侧耳根处比划了一下。这回老张明显机灵多了,马上又递上去一根烟,说,是是是,您知道二部部长办公室在哪吗?老骆将第二根烟别在右耳后,露出了纹着烟渍模样的两排牙齿,笑着说,谢了,陆部长办公室在四号楼,六层。

老张来到部长办公室门前大概是在三点半左右。从电梯间出来转向部长办公室所在的走廊时,老张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提着公文包走进了部长办公室。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不应该进去,他背贴着墙,站在办公室对面等。

老张的视线从天花板圆白射灯,过渡到了办公室磨砂玻璃门,最终抵达了藏蓝地毯。他听见走廊是安静的,打水平方向溜进他视野的人也不算少,那些本该让空气振动的脚步声被地毯吞噬。老张从一个个员工抑郁的脸上也能猜出大家选择静默的原因。那其中一部分人的目的地就是老张对面的办公室。办公室的门开开关关,断断续续地泄露出部长的怒斥声,那种威严的腔调再次将他带回到三个月前的那个下午。老张从稍纵即逝的门缝中一直能够瞄到还有人在。四点,那位西装革履的男人提着公文包退了出来。门缝悄悄告诉老张,现在办公室里只有部长一个人了。为了报答它,老张延长了那道门缝的生命。趁门没合上,他左手抵住,推门在俯视角度画了一道圆弧后,走了进去。

看到进来的人是老张时,部长颇为意外。是部长先开的口,头一次没看你穿工作服,老张,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老张本来在心中整理好了一套说辞,但早就淹没在部长斥责员工的厉骂声中,再也捞不上来了。他走近部长,隔着办公桌说,陆,陆部长,中午的那个肉夹馍不知怎么的,混进去了一粒辣椒。不过,那绝对不是我故意放进去的。这不,我又做了两个纯瘦肉夹馍,这次保证没有辣椒。给您赔罪,您别放在心上。说完老张把那两个肉夹馍放到了部长桌上,部长盯着馍,舌头在上膛舔了几下,好像在回味某种滋味,说,嗐,老张啊,你不说我都把这事忘了。这么点小事你还上心了,老张,你不错啊。我手下的人要是有你一半细致,我还犯得着成天生气吗。行,馍我收下了,正好,晚饭也不用愁了。老张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嘴里连道没有的事。

空气中音波振动的消失大约持续了二十秒左右,部长目光停在老张那对泛黄的门牙上,说,老张,你还有事吗?没了没了,我就不打扰您工作了,老张说着退出了办公室。

老张在门外长出了一口气,他觉得脚下的地毯似乎变得更柔软了。走出楼门,走向食堂,就连从天而降的“利箭”也变得绵软无力了。他感到了阳光温柔的轻抚,再次举头望向那个光球,他甚至觉得它还可以再亮些。

如果老张的行动到此为止,那么他的那张黑白照片就不会被摆上台面了。

老张虽然书读得少,但他知道要读一个人不能只听他说了什么,关键得看他是如何做的。

晚上六点半的时候,老张好不容易沉下的心竟然挣断了束缚,莫名其妙地悬了起来,那感觉就好像有颗铅球在胸骨附近游荡。老张登时有种异样的预感,他招呼小高替他看摊儿,脱下工服奔出了食堂。

老张的运气不错,可能是有人给部长提交什么材料,那人出来的时候,那条门缝又冲他打了招呼。老张的眼光回应了那声招呼,他发现部长不在,但那两个肉夹馍还在。还放在办公桌上,就放在办公桌上,食品袋原封不动地兀自立在那儿,形状、角度一丁点变化也没有。他敢说那上面一定找不到部长的哪怕半枚指纹。

坏了,部长明显是没有领情嘛。

部长的不领情想必是有原因的,原因是什么呢?老张苦思冥想的结果是,在于肉夹馍。在于肉夹馍所欠缺的雄伟,有欠雄伟就体现不出来他足够的诚意。

将晚上的工作彻底交给小高,老张从食堂厨房精挑细选了两条肉,从那两条肉的体态可以轻而易举地还原出那头猪生前的雄伟。他拎着肉,匆匆赶回了家。

老张的眼光牢牢地焊在灶上的锅沿。冷水得到灶火的真传便生出无边的力气,肉块被沸水玩弄着肆意地托举,举至顶点即弃若敝履,如此循环往复着在锅中上下翻腾。那些八角、香叶、桂皮在它身后追赶,在它身前围堵,争抢着将自己的体味逼入它的每一丝肌理。

老张的妻子终于察觉了他于厨房闭关的事实。推门而入,她的视线首先在老张的脸上驻留了片刻,随即游移到那锅肉,最终又开回到他脸上,这时她才发现他的脸色与肉汤别无二致。妻子认为总该在某些时刻对丈夫表达出某种关怀,所以她选择在这个时候尽到她身为妻子应尽的责任。她问老张怎么了。老张沉默了半晌,开了口。就像在家里炒菜一样,他先添了一些油,说着说着,又加了一点盐,再继续说,末了还要倒一勺锅边醋,便结束了会话。妻子问他,你说的是第二事业部的部长?老张点头。妻子将锅边的锅盖盖在锅上,离开厨房前留下一句,盖上才闷得透。

那锅肉在老张家里烹了一宿,翌日凌晨五点,他带回食堂继续炖煮。本着雄伟的原则,老张在准备早饭的同时赶制出了前所未有的馍,而且是两个。那馍的雄伟你可想而知,远远超越了之前的馍王,称做馍帝也是不为过的。姑且一个叫做馍太祖,一个唤作馍太宗。老张分别将六块精挑细选的肉中王喂给太祖太宗,又各填入一枚茶叶蛋,就连腊汁也是足足舀了两大勺。雄伟。那两个馍确会使人联想到喜马拉雅的巅峰,简直雄伟到无以复加。

八点四十的时候,老张敲开了四号楼六层的那扇门。与部长的四目相对让他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丝诧异,老张拎起太祖太宗在空中摇晃了两下,说,部长,我给您又做了两个肉夹馍,双倍馍双倍肉,还有茶叶蛋,您慢用啊。昨天的事您就忘了吧。部长眼瞧着他笑嘻嘻地将袋子供在办公桌上,胸部胀满后鼻孔便慢慢吐出一股长气,只冷冷地回道,我马上有个会,你没事就先出去吧。好,好,好,您忙,老张说着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正午时分,部长再次登上了食堂二楼,登上二楼的同时也登上了老张的下眼皮。老张隔着老远,扯着脖子喊,陆部长,那辣椒确实不是我故意放的。部长脸上的气色一下子过于饱满,仿佛周身其他器官突然对血液失去了吸引力。部长是通过缩短与老张的距离来达到降低老张音量的效果的,一步,一步,逼向老张的窗口。立在老张面前,部长竟然激动得有些发抖。老张伸出右掌挡在嘴唇左侧,压着嗓子,说,部长,确实不是我放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部长使用符合其身份的口吻与老张说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行了!还有没有正事!你他妈没完了是吧!

部长的吼声为老张的脸漆上了一层白,面粉般的苍白。老张听到了手中钢勺与水磨石地砖发生亲密接触的声音。老张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像是玻璃碎裂的响声。他低头看看那块地砖,又看看躺在另一块地砖上的钢勺,均完好无损。可他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碎了,碎得凄惨而雄伟。

从那天以后,老张闭门不出。最初他感觉每根手指都在不自主地抖,他握紧拳头抑制住了手指的妄动,但整个拳头却因此颤动。他坐在沙发里,转头凝视窗外。他发现窗外浮动的光失去了颜色,照在眼睛上的都是一片明亮半带透明的白。

世界被切分为了二元,只有外部的白,和屋内的漆黑。此时他终于察觉到开始发冷的身躯,老张打柜子里翻出冬天的棉被,他缩进被子底下,缩成一个圆球,双手紧紧抱住两只小腿,头颅死死贴在腹部。圆球的中心有一只暖水袋,它的表面泛着一抹嫩绿的光。日光,灯光,月光交替敲打着被子,但撼动不了老张的躯体。不过那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

经过一个礼拜的休养生息,部长决定再度光临陕味窗口。小高在台前忙前忙后,对业务显然仍略有生疏。部长的身影映照在小高的眼球之前,他的脸庞已经出现在窗口的玻璃上。小高开口之前,部长已然听到自己的声音敲击着小高的耳膜。老张呢?部长问。也许因为小高还年轻,他说话的时候目光只瞥了部长一下,手也并没有因为部长而停止操作。

别提了,上个礼拜走了。

走了?

嗯,走了。听说是心梗,没救回来。现在家里孩子、老人全得靠她媳妇了。

哦,真是可惜了,他做的肉夹馍还是不错的。

要不您尝尝我的手艺?

行,两个肉夹馍,不要辣……嗯……加些辣椒吧,少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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