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友谊的迷失中探寻内心世界——读《柏拉图全集》第二册(吕西斯篇)

苏格拉底热衷于寻找出身高贵、聪明英俊、有教养的雅典青年谈话。某天,他从雅典城外西北郊的阿卡德摩去吕克昂,路遇希波泰勒等青年,受邀进到一所摔跤学校里与人谈话。吕西斯是一位英俊而谦逊的青年,受到年龄较大的希波泰勒的爱慕和追捧。

对话主题是“论友谊”。“友谊”这个词的含义要比我们现在所认为的通常意义宽泛的多,有爱,爱慕、爱情、友爱的意思。在本篇中,爱的含义包括父母、子女、亲属之间的爱,也包括个人之间的情爱,以及古希腊男同性恋者之间的情爱,如文中希波泰勒对吕西斯的爱慕。

谈话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谈论希波泰勒对吕西斯的情爱以及吕西斯的父母对儿子的教育和管束,第二部分,讨论什么是友谊,什么人可以做朋友;第三部分推翻已有的结论,指明尚未发现友谊的本质。

苏格拉底主导了整个谈话。谈话从讨论希腊男性青年的交友和情爱入手,兼及父母对子女的爱护和教育,由此进入友谊的一般性质的讨论。他并非真的想要得到青年人对这个问题的看法,而是引导他们思考一系列哲学问题:什么是朋友?朋友是爱者还是被爱者?只爱别人而不被别人爱的人算是朋友吗?好人是其他好人的朋友吗?友爱的基础是什么?论证中提出的每一个论断都不能令人满意,乃至于到了最后,苏将拉底说自己虽然和年轻人是朋友,但却不知道什么是朋友。他与青年说话的目的是激发他们思考,使之转向自己的内心世界,考察自己的生活,学会认识自己。

苏格拉底在和吕西斯谈论父母子女之爱时触发了一个悖论:似乎吕西斯的父母很爱他,但很多事情都不让他做,赶骡车的奴隶、车夫、老师、书童都可以管束他;只有在认为吕西斯“懂行”的事情上才会让他做。

两千多年的时空间隔并没有使我们这些做父母的与吕西斯的父母有多少不同,或者说,很多人在对待子女的态度上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常见的自以为傲的托辞是:“我走过的桥比你吃过的盐都多。”仅在这一点上他们已经失掉了节制——对自身无所不能的智识能力的警惕。害怕孩子摔倒、悲伤、沮丧、忘乎所以、恣情享乐,吃得太少或吃得太多,不懂得要努力;不懂得要为未来打算,所以肯定是计算机而不是考古学、语言学更有利于生存;不懂得并非手机而可能是书籍、阳光、细雨甚至发呆才是更好的选择——尽管自己视手机为第二生命;女朋友最好不要太低也不要太高,男朋友最好越高越好,但也不要超过两米,如此等等,精细程度超过Xspace内部的零件……但其实我们忘了孩子同我们一样需要成长,具有独立的人格和发展可能性,如同我们只有生下孩子后才开始学习如何做父母,而在这之前我们对此苍白如纸。

“有用性”是接下来的第二部分关于友谊对话的开端,如果你是“有用的和好的”,“那么人人都会成为你的朋友,人人都会与你亲近……如果你没有变聪明,没有人会成为你的朋友,哪怕你的父母和亲戚。”所以医生、老师、政府人员、老板、名流有最多的“朋友”,源于专业的、权力的有用性或者对于攀附上金钱、潮流的虚荣心。老郭是一位技艺精湛的书法家,曾经的朋友遍布五湖四海,出门前呼后拥,走路从来不用超过十步,但一切在他入狱后就都烟消云散,无他,因为“有用性”消失了,“朋友”也就随之而去。这里并不是专断地谴责“有用性”——它毕竟是生存的一部分要素——而是提醒友谊的全部内涵不尽如此。

我们需要注意本篇对话中的友谊包含着爱情。希波泰勒着迷于吕西斯,将对方视作完美的偶像,苏格拉底说:“你对你的男朋友说话就应当这样说,希波泰勒,挫败他们,把他们打回原形,而不是像你这样吹捧,奉承他们。”这是爱情的秘方,吹捧让他忘乎所以,只有挫败的缰绳才能将双方拉回平等的位置,否则爱情不能长久,人格的平等是所有正常关系的基石。

那么友谊或爱究竟是什么?一系列的例证表明爱者不能成为朋友,被爱者不能,既爱又被爱的人也不能,这就排除了全部可能性;而且同类也不可能成为朋友:恶人与恶人迟早会互相行不义之事,善者因为自己就是自足的而不需要朋友。关于善者自足的论证可以看作是在理念世界而非现实世界意义上,因为很显然,现实世界中不存在自足的善者,每一人都是有限的个体,存在或多或少的缺陷,需要友谊的帮助。

苏格拉底的论证最终也没有理清友谊,但已经逐渐显露出爱智慧的火花,“由此我们可以推论,那些已经聪明了的不再爱智慧,无论他们是神还是人。而那些对他们自己是坏的一无所知的人也不会热爱智慧,因为坏人和愚蠢的人不爱智慧。还剩下的就是那些拥有无知这种坏东西的人,但还没有被无知变得无知和愚蠢。他们还明白自己不懂那些不知道的事情。这样一来,结果就是那些既不好又不坏的人热爱智慧,而所有那些坏人不热爱智慧,那些好人也不热爱智慧。”我们将在《申辩篇》中更加清楚,只有知道自己无知的人才是真正爱智慧的人,但没有人喜欢被指出自己的无知,尽管这其实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是神所馈赠的礼物。

对话的结尾,苏格拉底说:“现在我们已经干完了这件事,吕西斯和美涅克塞努,我,一个老头,还有你们,使自己成了傻瓜。在场的这些人会到处去说,我们相互之间是朋友——我把自己算作你们的朋友——但是我们却还未能发现什么是朋友。”事实很清楚,苏格拉底并没有变成傻瓜,而我们或多或少得到一些教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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