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来,天地之气被昊天塔影响,已初现波动。
从云端往下看,有些地方河海倾覆,扬起滔天巨浪,有些地方山川动荡,土石翻滚,平野之中沟壑丛生,鸟兽四散飞窜,搅起的黄沙飞尘几近席卷半个天际。
纵然如此,我们却不敢有半刻停留懈怠,只一门心思往归灵墟飞去。
我初到归灵墟时,千夙便与我说过,这里除去他所设结界与禁制外,另有一道天然屏障,在连接六界边缘之时,也压制着虞渊内极强的凶煞之气。
彼时,他长身玉立,望着一望无际的沙石淡声道;“六界平,八荒定,本尊独守此处,可保千世万世长安。”
他说,他保千世万世长安,那我便替他保这归灵墟一隅之地。
巳时将过,红日高悬,我不知是什么缘故,背上不知不觉起了一层薄汗,汗水肆意裹着我的里衣将我整个身子都缠的发紧。
我定定心神,曲腿坐在了小丫头旁边,而后又暗暗使了几分灵力将衣衫烘干,这才低声问一旁驾云的扶桑,“到何处了?”
扶桑伸着手臂将我们往里扶了扶,这才回道:“已过棠庭山,再有不足两百里便是归灵墟了。”
他回完话,又快速往身后瞥了眼,我随着他目光望去,见飓风面无表情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他一袭黑衣被风扬起,若一团黑沉雾气。
我晃晃手,将扶桑眼神拉回,“好好驾云。”
扶桑‘哦’了一声,小小的身子稳当当地立在我身前,恍忽竟似有几分千夙的模样。
我不由望着他出神,约莫过了半刻,听得他轻声道:“到了。”
我忙收神拉着小丫头一起站了起来,身形未稳之际,便觉一道身影飞速而来。
“且慢。”飓风快速拦住即将下落的扶桑,“不可直落,从南坳处绕过去。”
我与扶桑都有些不解,疑惑地望着他,他眉目微挑,示意我们往下看。
我们这才发现,云端下的归灵墟外密密麻麻围了一群兵将,隐约有千数众,兵将前面立了六道身影,正齐齐施法妄图破开归灵墟结界。
“是神界兵将。”小丫头倒吸一口凉气,往我身边凑了凑。
“没事。”我拍拍她的手,又与扶桑吩咐,“扶桑,从南坳处绕过去。”
归灵墟外两层结界禁止为千夙所设,若被强行破开,他会遭反噬,所以只能先撤去。
扶桑应声间行云踏风,从另一侧急速而落,身后流光忽闪,结界猛地震颤。
我定了定身形,“扶桑,我现在要撤去千夙设下的结界,你用扶桑树为盾,在我施法之时围住方圆百里之地。”
“是。”他音未落,我已捏诀将两层结界尽数撤去,扶桑未有片刻耽搁,在结界散去时,扶桑树绿叶长枝倾覆而去。
未过一息,归灵墟外传来一声轻笑,而后,是一道略显低沉的男声,“来者为客,上尊大人不在,你们这些妖众喽啰竟如此不知礼数吗?”
从南坳处进来,便是虞渊附近,我未曾理会那道声音,只一边走一边与扶桑吩咐,“你与小丫头先去长乐街,将那里所有能打架的全都带出来。”
扶桑点了点头,行出几步又回过头道:“可他们皆签誓定灵,无大人之令,如何带出来?”
我扶了扶额,“长乐街入口处的门扉上悬着一片你的叶子,你将它捏碎,他们便能出来了。”
扶桑愣愣地点了点头,和小丫头一道跑开了。我脚下不停,直直往外行去,身后的脚步声也不紧不慢地跟着。
“我知道你不想跟着我,但事已至此,你别无选择,我也一样。”
“小殿下误会了,属下听从尊主命令,属下愿意。”
他语气冷冷地,没什么感情,也并无波动,如一滩深洞里的死水,清冷而疏离。
已过天阙宫,微风抚过,带起一阵清雅香气。
我不由笑了笑,“你虽跟着我,但我力弱,怕是在生死之际无法相护,所以,你护好自己吧!”
飓风默了片刻,这才回我,“属下是来保护小殿下的,不会成为小殿下的累赘。”
我被他的语气逗笑,“不必这样认真。”
身后没了回应,脚步声也放缓几许,我亦再未说话,快行几步跨出了灵墟殿。
殿外日光明艳,一阵明晃晃的刀枪剑戟晃得眼睛有些发酸。
我眯着眼睛又往前走了会儿,这才瞧见立在一众兵将前面的几道身影。
统共六位,三位面貌冷峻,皆是戎装长枪,似为神将。一位鹤袍宽袖,过分惨白的脸上带着几分阴狠,但他周身华光微然,隐有上神之力。一位像是神执,着了袭深蓝锦衣,瞧着气质出众,但他眉眼低顺也没什么神情,只那一身神力十分醇厚,隐隐竟有几分像传言中能与上神相较的那六位神执之一。另一个灰衣青袖,手握长刀,却是先前见过的岐渊。
见我出来,他们齐齐收力站定,目光不善地望了过来。
“是你呀!”鹤袍宽袖的上神率先开了口,神情淡然,语调低哑沉稳,赫然便是方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那位。
我看了看他,却不认得,只道:“上神至此,归灵墟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他笑,“你竟是从三十六重天出来了?”
“既有客至,归灵墟没个主人可怎么行?”我言语间抬眉往四下扫了几眼,“况上神如此阵仗,小仙惶恐。”
“衡玉上神莫被她骗了。”一旁的岐渊望向我,“她口齿伶俐最是狡诈。”
末了,又冷冷一笑,“再说,她可是主神指名要的人,上神不妨再立一个功。”
被称为‘衡玉’的上神眉目扬起来,神色间却赫然隐了几分戾气,“主神所求,我自是乐意敬献。”
而后,他微微勾唇,“毁掉归灵墟和虞渊结界,除她之外,此处生灵一个不留。”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自身后缓缓传来,若大音希声般淡漠空灵。
“身为上神妄动杀念,有违天道法度,不好,不好!”了渡缓步而来,同时随他而来的,还有鹤戾、小白、景儿、小弄玉以及数不清的其他妖鬼神魔。
我嘴角抖了抖,盯着一旁的扶桑与小丫头道:“不是让你们……”
景儿倏然往前凑了凑,打断了我的话,“景儿虽小,术法还是有的,能打架。”他说话时还挽了挽自己长袖,一副摩拳擦掌之态。
那只披头散发的女鬼也飘过来,“兵者,诡道也,我来,可助你一臂之力。”她撸撸自己额角的碎发,“我瞧瞧,哪个泼皮敢来归灵墟撒野。”
有妖冷笑,“他即敢来,怕是没打算活着回去!”
一魔附和,“那我们可得让他们如愿啊!”
“就是啊,种树我不在行,杀几个兵将倒是可以。”
“可以活动活动胫骨了!”
……
叽叽喳喳一阵吵闹经久不歇,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长乐街那些妖鬼神魔男女老少一个不差地全都来了!
“七华。”小白不知何时牵着小弄玉往我身边凑了凑,“你放心,打架归灵墟不会输。”
我一时无言以对。
“是你呀,臭和尚。”衡玉的声音便在此时传了过来,阴冷清寒似带着几分旧怨,“一别千载,你都成佛了!”
不是疑问,语气平铺直叙,淡然得很。
“一别千载,你却未变。”了渡双掌合十,轻轻一笑,“一样令人不悦。”
“你不让我杀花妖,她最后还不是死了。”衡玉冷声一笑,“臭和尚啊,天道难违!”
了渡周身气息瞬间冷了下去,眸中浮出极其浓烈的杀意,但他神色却十分自若,隐约还带着些许慈悲。
片刻,他颔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钟,“你若为天道,那我便斩了天道。”
衡玉闻言,周身神力浮动,隐有杀气。
了渡侧目与我点头示意,而后竟就那般赤手空拳迎了上去,拳掌相碰,霎时有佛光倾出,隐隐竟将太阳的光芒都隐没了些。而他自己分毫未伤,只身稳立天际,素衣飞扬若白莲紧簇。
我先前存的几分担忧瞬间荡然无存,而后立即拉了景儿和小弄玉往后退了几步,将他们交给了几个同样没剩几成修为的小妖手里,“你们修为不高的且往扶桑树覆盖之处避避,莫要上来白白送死。”
末了,又拦住往前凑的小丫头道:“还有你,也往后避。”
“可是……”
“没有可是。”
小丫头、景儿和小弄玉皆是一脸不情愿,却在看见我的眼神后,都默默禁了声,又一同往后退了退。
与此同时,那些兵将长枪横握,也已飞速杀了过来,身后一众生灵见此也即刻迎了上去。一片偌大的空地上霎时人影晃动,招式声、衣袂声以及各种刀枪碰撞声不绝于耳,十分杂乱。
然,纵是如此,那些兵将前面的另外几道身影却依旧不动如山,横眉冷对十分淡漠。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那披头散发的女鬼一声冷嗤,提着一把血红尖枪朝那几位戎装神将刺了过去。
“我去帮忙。”小白身形一闪,也飞了出去。
“要当心。”我遥遥喊了一声,又侧目道:“扶桑,你去帮他们。”
“可是……”他皱眉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没事,你快去。”
“是。”扶桑圆圆的脑袋垂了垂,又十分老成地与我叮嘱,“七华上仙要保重,要护好自己,我们打架时你也躲远些,否则免不了被波及。”
我望着他纵身飞开,不由哑然失笑。
这般生死境况,我们谁又能避得开呢!
“鹤戾!”岐渊手执长刀从另一边缓步而来,眼中迸射出的恨意与杀气化作狂风,几乎将四周为数不多的草木压断。
鹤戾神情没什么变化,只轻轻抬手,将那道狂风挡在了丈外。
“杂种。”岐渊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尖利的刀刃刮在沙石上,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下刻,他停下脚步,双目怨恨地盯着鹤戾,“你杀父杀母,残害同袍,千方百计妄图夺我族长之位,如此狠之恶之,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
“原来作戏作得久了,你自己都信了。”鹤戾抬了抬眉,面上依旧没什么波动,只眼眸微微颤抖,“我已将一身骨肉还于阿爹阿娘,纵此后魂归忘川,血洒天地,永生永世,你我之间再无血脉牵绊。”
岐渊冷笑,“就是你做的,你要认。”
他长刀横斩,带起一地飞尘,鹤戾飞身于半空中挡住了那一刀。
狂风怒吼,沙石乍起,瞬息间便将所有身影都隐没其中。
我不由往后退了一步,飓风却在此时朝前迈了半步,挡在我身前。
远处静立许久的那个蓝衣神执终于慢慢抬起了头,他眉眼低顺,周身气质超然,唯那双眼晦暗不明,毫无光泽。
“在下容胥,不知可还有能打的?”他张了张口,语调十分温柔,但目光涣散不知望向何处,竟似不能视物。
飓风却未应答,只纵身一跃化作原身飞了出去。
容胥眉目挑了挑,却依旧没动,只在飓风那一击不足一尺时微微侧身,地上沙石骤然而起,一瞬化作飞灰凝成一道暗色屏障。
两力相撞,在半空中化作无数道流光。
“哦?是魔界!”容胥悬空而立,虽眉眼低垂但气势并未落下风,“你是魔界何人?”
飓风仍未搭话,面无表情地又击了过去,一蓝一黑两道身影在空中交织,阵阵流光暗影层出不穷。
我在原地站定,激烈的战乱一寸寸印入眼底。
纷乱,残忍,刀血混杂,在莫名的日光里显得有些刺目。
我望着眼前一切,心中犹疑,久难抉择。
步步生莲——不可动用灵力,用一成,便失一成。
如若不用,我便能躲在飓风和长乐街那些妖鬼神魔的背后,看他们浴血奋战,以身相抗,最后归灵墟还是会保住的。
可,神魔之战,双方哪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或许,那个为了一株花而情愿舍弃佛祖的了渡会死,或许那个刚刚与孩子团聚的小白会死,还有那个怨气难散总面目狰狞的女鬼或许也会死……
还有鹤戾,景儿,扶桑,飓风,以及长乐街的那些妖鬼神魔,每一个或许都会死……
我也会死!
可是,我如果再狠狠心,再往他们身后避一避,等来千夙,等来兄长,他们会想尽办法为我解除步步生莲。那样,我就不用死,就可以和他们永远在一起。
所以,我不想用灵力,用修为,我怕自己修为用尽化归原身,怕自己神思飘散五识不通,更怕经此一役与千夙相隔生死,永不能相见……
那样,我多得不偿失啊!
你看,纵使仙神又如何?该怕疼怕疼,怕死时也同样怕死。
“砰——”地一声响动猛然传来,我慢慢回神,随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过去。
飓风随着那一道响声砸落在我脚边,另有一道白光自他身后袭来,他未有迟疑,顷刻间翻身一跃再次直击而去。
华光散落,飓风半跪于地呕出一口血来,容胥虽依旧站立,但肩口带了伤,面色也惨白了几分。但他并未停手,深蓝色的锦衣上再次浮现浓烈神力,在瞬息间凝作一道寒光。
飓风再欲起身,不想竟又呕出一大口血水,而后踉踉跄跄地倒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金光一闪,白刃化光而出,与那道飞速而来的神力撞在一处。
“小殿下。”飓风哑声唤我,语气里罕见地带了几分忧虑。
我执上清,旋身立在他身前!
“上神之力?”容胥眉眼未动,却偏了偏头,带着几分赞许道:“此剑有灵,仙上幸运。”
“容胥神执过奖。”
“是七华仙上啊!”他听我言语,耳朵动了动,而后语气却软了下来,“你吃了步步生莲,动不了灵气,不必与我对战,待得此间事了,我再带你回神界。”
“小殿下,你退后。”飓风摇摇晃晃站起身,刚说出一句话,便又有血水顺着他嘴角往出溢,有些灼目。
“你先站好。”我拉住他往前挡的身子,又顺手将他往一边推了推,这才与容胥道:“怕是要抚了神执一片好意。”
容胥的头又动了动,神色有些疑惑,却未曾言语。
“我虽被你们主神逼着吃了那劳什子药,但却不会受制于他。我如何生,如何死,在我不在他。况今日我既站在这里,你们所谋之事便成不了。”
他恍然一笑,“七华仙上是要拦我?”
“是。”
他叹气,“你生,他们生,你死,他们死,何必枉送?”
“今日之事,系六界之难,我等生同生,死同死!”
容胥眉目一扬,用他朦胧晦暗的眸子往我的方向望了过来,霎时似有寒光射来,带着不容避开的凌冽杀气。
“泯顽不灵。”他启唇,语调依旧温柔,神情却一分一分冷了下来。
我将身子立得板正,神情也控制得恰到好处,而后伸出左手握住上清白刃,又急速抽出,剑刃之上霎时血珠滚滚,“今日擅闯归灵墟者,不论仙神,杀无赦!”
他眉目垂下,“你挡不住!”
“我知道。”
“既然你看得清局势,又何必不识时务?”
我凝眉,周身灵气瞬间翻腾而出,“本上仙年少多傲,向来不识时务!”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