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众人离开之后,我陪着千夙四处查看了下,却仍未寻到结界破开的原因,只能先重新设了结界与禁制,以待日后再慢慢查探。
而后,我一路看着那几个打起架来威风凛凛的神将,从灵墟殿外就开始满脸谄媚地尾随在千夙身后,直至进了天阙宫,闻得“嗷”地一嗓子后,四位神将开始撒泼打滚、痛哭买惨、声泪俱下地描述起各自这十万载来受的苦。
总笑脸迎人的惊羽拽着千夙衣摆,抽搐道:“属下在林中被蛇鼠虫蚁咬了十万载,大人还要我接着被咬吗?”
不苟言笑的刑修端身立着,指着齐膝的地方,委屈道:“南坳处水深洼多,十万年来属下的衣服就没干过,大人难道让我有生之年一件干净的衣裳都穿不了吗?”
风流貌美的钦原哭的梨花带雨,讨好道:“平川之地一眼便望至尽头,属下除了荒地一无所见,大人且行行好,让我见见他物吧!”
模样憨厚有些木讷的东流抱着长枪,仔细观察着千夙神色,试探道:“那西山不知是什么山,终年雾气弥漫难见寸土,属下再待下去眼睛都要瞎了,反正我是不去了,大人打死我我也不去了!再者……我们几人留在大人身边,更能有效地护卫大人,你们说是不是?”
其他三人忙不迭点头应是!
千夙嘴角抽搐,半晌无言!
我怔了半刻,而后牵起一旁鼓着大眼不明所以的扶桑默默退了出去,希望千夙能好好与他们商量一下去留问题。
“七华上仙,男女授受不亲!”扶桑望着我,一本正经地道。
我看了那个半大的孩子半晌,而后指着我俩握在一起的一大一小两个手掌,“你是孩子,我是大人,孩子与大人之间可没有授受不亲!”
“有的。”孩子笑了笑,弯弯的眉眼之间露出与他模样不相符的老成,“大人说有,便有,我听大人的。”
“嘿,你这小鬼!”我被逗笑了,不由摸摸他的脑袋,“那千夙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扶桑将手背至身后,冷静道:“常说!”
“他还与你说了什么?”
“开始时说神生孤寂,后来说六界秘闻,最后……说的都是您了!”
我霎时心绪一颤,久久不能平复,“最后,说的都是我?”
扶桑郑重点头,“嗯,都是您,从未间断。”
一瞬间,过往种种依次在眼前浮现,我与他静默相对的,嬉笑怒骂的,笑着的,哭着的,委屈的,欣喜的……我竟才发觉,原来昔日那些所有未曾深究未曾言明的,竟都是情意,都是相守……
我愣了许久,忽然不知该做何反应!
“七华上仙?”扶桑在我眼前晃了一晃。
我回神,与他一笑,“晓得了。”而后转身朝长乐街寻去。
扶桑自身后追过来,“七华上仙,你去哪儿?”
“昨日听阿暖说,长乐街里那树红梅近日开的极艳,似染了火一般,我去瞧一眼。”
“我陪您一道去!”
“不用,你就在这儿待着,不,守着,别让任何人靠近!”
我转身,信步迈入长乐街!
棚舍下,长街里,楼阁中,都是在长乐街待了百年、千年甚至更久的妖鬼神魔,花鸟鱼虫。他们未生于此,却归于此,且永生再不得出。
我静静瞧着,红梅摇曳,开的那样繁盛,亭台楼阁处人影绰绰,比之人间闹市,也是过之而无不及。
“七华!”小白从棚舍下探出头,略带忧心地瞧着我,“外头出什么事了吗,怎地这样动荡?”
我回神瞧了眼小白,又重新将目光移回,“是闹了点小事,不过不要紧。”
“那是……”小白朝我靠了几步,疑惑道:“小蚯蚓?”
我未搭话,只静静望着正卧在红梅树下的小蚯蚓,褐纹紫斑,拇指大小,看似渺小不堪大用,却委实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呢!
它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身子猛然一动,睁开了眼,懵懂而无措的望着我。
我轻轻一笑,“小蚯蚓!”
它蛇头摆动,正欲伏下身子爬过来……
“小蚯蚓?”我又唤它一声,语气嘲弄带着连我自己都能清楚感知到的杀气,“我是不是……该叫你腾蛇?”
它听懂了,身子微微一顿,用它微赤的竖瞳望我,有惊愕,也有坦然。
“《洪荒首经》中曾有言,有兽,褐纹紫斑,无足而生双翼,可腾云,乃先天十二神兽之一,腾蛇是也。”我盯着那条伏在红梅树下的蛇轻轻一笑,“只是不知,昔日神兽,怎会甘愿变作一条蚯蚓大小的蛇,以这样有些屈辱的方式留在归灵墟!”
“呵……”随着一声爽朗的轻笑,原先小蚯蚓所处之地已然立着一道身着鸦青色长袍的修长身影。
那是个男子,眉眼深沉而内敛,带着些微阴郁,一双眸子却极为深邃,仿若一汪湖水,深不见底却又暗藏汹涌……
“你何时知道的?”
我道:“近日归灵墟来了个丫头,她闻到了神兽的踪迹。”
腾蛇深邃的眸子一眯,勾唇笑道:“归灵墟人鬼神妖鱼龙混杂,有个把神兽不足为奇吧?”
“那丫头是在长乐街外闻到的!”
腾蛇眉眼一抬,露出恍悟的神色来。
归灵墟神兽是有的,但都签誓定灵甘愿入了长乐街,无召不得踏出半步。而他,是被我从凡间拾来后,养在归灵墟的,想来,行踪随意得很!
“然我思来想去,仍不得知神兽腾蛇,与他昔日拜为主神的千夙有何仇怨,以至如此中伤于他?”
腾蛇抿唇一笑,“上尊大人与我并无仇怨,我来此也不过是受人之托,以圆他此生一愿!”
“受何人之托?”
“我不能说!”
我气道:“你这是助纣为虐!”
他眉眼一抬,露出无所谓的神情,“在下授人之命,忠人之事,至于对错与否并不曾考虑!”
“鹤戾失踪为因,妖界之难为果,禁制被破为因,四大神将重现于世为果……”我不解,满目疑惑,“腾蛇,遣你来归灵墟的人究竟要做什么?”
腾蛇眼中微微一亮,沉思片刻才带着些许恍悟道:“长乐街众人皆道七华仙上聪慧,我先前不信,今日却不得不信了!”他颔首,眼中一片恣意的洒脱,“我虽受命,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经仙上之言这才恍悟。”
“你受人之命却不知个中因果?”
“不知!”
我沉默片刻,又道:“当日在凡间,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将你带回归灵墟?”
腾蛇这次是真的笑了,但眉里眼里却藏着些许不忍细想的痛苦,“实不相瞒,在下备了一百种法子,每一种都能让你带我回归灵墟 但实在不曾料到,吃了你烧的菜……”他蹙眉,脸上闪过一抹嫌弃之色,“……会晕过去,但若非如此,反倒不会如此轻松便进了归灵墟,因祸得福吧!”
我气急,半晌无言,缓了许久才又道:“那鹤戾呢,你又将他藏到了何处?”
他摸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这儿!”
我大骇,却听他又接着道:“不过他现下已无他用,我吐出来了,想必三日可醒。”
我半信半疑,侧目给一早就围在边儿上的了渡一个眼神,他会意,转身寻去了鹤戾所居之地,半刻方回,与我颔首示意。
腾蛇见此,轻轻一笑,“在下事已办完,就此别过。”他长袖扬起,已欲飞身离去。
“且慢!”上清自我袖中飞出拦住了他的去路,“你之事虽了,我之事却还未结!”
他退后几步重新落回原地,眉眼间浮现一抹阴郁,“仙上欲何为?”
我手执上清,冷冷而笑,“你藏匿鹤戾,引出妖界之乱,致使众多妖界无辜生灵枉死,而后又由里至外破开归灵墟两层禁制,害得千夙伤上加伤,不得已召出惊羽刑修等人……此事你虽受命他人,但你既不供出那人,想必自己尚能承担。我若饶今日你,任你逃去,岂非对不住你之大义?”
腾蛇眼中无波,眉却轻轻扬起,“仙上……想寻仇?”
我横剑于胸前,冷声道:“长乐街生灵尽数退避,无我令,不得出!”
长乐街渐渐空了,凌厉的风从四面八分吹起,像云雨山雾一般带着朦胧的弧度,飘扬而过。
那日,红梅尽落,扬在无天无地的长乐街,竟像是下了一场血色大雨,连绵不断印在斑驳的楼阁间,似永远都擦拭不掉的污秽残色。
鸦青色的衣袍卷着银白利刃片片散落,带起一地冷冽寒风,透明洁净数万年来未曾有失的结界不知何时晃动不已,隐约间竟似显出碧色的扶桑叶来。
我灵气再聚,握着上清劈天盖地又砍下一剑,血色霎时喷涌而出,附在起落不定的红梅上,艳丽非常。
腾蛇化回人身,半跪于地。
我执剑的手微微颤抖,倒退几步才堪堪站稳身子。
“仙上气可消了?”半跪于地的男子额间渗出一层细密薄汗,但面上并无他色。片刻,又望向旁边沾满血气的大半截羽翅,嘴角颤了颤,“在下受人之托无意起战,然事已至此,那半只翅膀便权当赔礼!”
话落,他四周猛然筑起一道暗灰色的仙障,慢慢地,那仙障之上浮出神秘又繁复的纹理,显得古老而庄严。而后,那密密麻麻的纹理之上渐渐显出“雀清”二字。
“雀清术!”我大惊,迅速执剑飞去,却轻而易举被那道仙障截住了。
“腾蛇。”上清横落而去,一下下劈在那仙障之上,“究竟是谁派你来的,雀清术又是谁传于你的?”
“恕在下不能说!”腾蛇立起身来,鸦青色的长袍飞旋而起,映衬着他微微向上的唇角,“仙上留步,告辞!”
“腾蛇!”我再次飞身而去,却正与那仙障化作的清风迎面相撞,巨大的灵气霎时纷涌袭来,似撞进了我血肉胫骨里一般。
“七华!”千夙从门口渡来,见我如此,眉眼一变,匆匆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我。
“七华上仙!”紧跟在他身后的前川与扶桑也快步围了过来,担忧地瞧着我。
“我没事。”我一边摇了摇头,一边顺着千夙伸来的手臂滑进他怀里,稳了稳气息,却又不由自主生出些委屈来。
他们都来了,可惜却迟了一步,腾蛇早已凭着雀清术逃出了足有三层结界的归灵墟。
“是腾蛇!千夙,我以为归灵墟三重结界能困住他……可是,可是他用了雀清术,我近不了他的身,没能拦住!”
他未搭言,只手臂用力将我往起撑了撑,眉眼间一片灼热的温柔,语气也轻的出奇,“伤到哪里了?”
“不碍事……”
他眉目沉下来,微微躬身将我抱起,许久才沉声道:“前川,你去沉星阁取追魂幡,它能寻到腾蛇所在。”
前川急急应了声“是”,转身走出几步后又回头道:“眼下多事之秋,归灵墟极不安稳,好在还有扶桑与四位神将,我也放心不少。”默了一瞬,又道:“大龙爹爹,您与七华上仙,一定要安然无恙!”
千夙点点头,抿着唇与他一笑,“你也当心!”
前川抬眼,面上微有纠结之色,迟疑半刻才断然出声道:“我带回腾蛇后,想求爹爹应允一件事!”
“好!”
前川面上一喜,勾唇而笑。他眉间朱砂凄艳,素色的衣袍扬起皑若山巅飞雪,洁然无暇。
半晌,他躬身,眉目渐渐垂下,“我去了!”
他说,他去了……
去何处?
如何去?
何时回?
他不知晓,我与千夙,又如何知晓呢?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