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喜欢穿藏蓝色的汉服,水桶般宽松的裤子,手皴下总是用别针襒着一块白色的干净手绢,虽然头发稀疏,也是梳的一丝不乱。只是才60多岁的老人牙齿却全掉光了。外婆常给我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讲着讲着就摸起了泪,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外婆真是一个奇女子。她不仅能绣出一手好刺绣,还在那样生活贫苦的年代,养活了四儿两女,这在当今实属不易。
一
在我的钱包里,一直存放着一张外婆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外婆并不年轻,花白的头发梳的一丝不乱,上身穿着一件黑灰色的清服,下身穿一条水桶般宽松的裤子,手皴下襒着一块白色的干净手绢。右手轻轻的挽着六岁的小表姐,慈爱的对着镜头微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突然看到这张照片,总觉得年代久远,时光飞逝,一转眼的功夫,一转身的瞬间,二十多年前的时间似乎就被定格了。
小时候,一放暑假或寒假,就喜欢往外婆家跑,15里的路,从不觉得远。一路上群山环绕,炊烟袅袅,高高低低的土墙灰瓦,路边小河潺潺的流水声,忽近忽远的狗叫声不绝于耳。
要去外婆的家 ,得过一条河,河水水宽四五米,水深不到一米,却只有两三根不粗的松木搭着,人走在上面,晃晃悠悠,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河里。特别是一到雷雨天,水位就会上涨,平时有些干旱的十几米宽的坝河,水流很急,而那两三根桥木,早已被急流冲的不知去向。这时,河对岸的人要去河对面,就要大费周折。
在我的记忆里,常常有这样一副感动的画面:河对面的人要接河对岸的人过河,河对岸的要过河对面的河。有人脱了鞋背人过河,有人挽起裤脚到膝盖,三三两两的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过河。
有的过河人着急,就在对面急的直跺脚,或朝对面大声叫嚷,性急的人就独自一人挽起裤角,冒着危险往过淌。而外婆也在对岸焦急的叮嘱我,不要过河,告诉我附近在哪里还有能过的石桥,走哪里更近……
如果那里的桥也被冲毁了,外婆就会冒着危险淌过急流来背我过河。童年里,这样的事不知道有多少次。外婆的背从坚实到驼背,不过几年的时间。
去外婆家,过了那条河,要经过很大一片玉米地,蜿蜒的小路上,不时有三五成群的鸡鸭走过,有时一不小心,还会碰到一条蛇,“噌”的一下从我眼前穿过。我远远地就能看见外公在道场忙活,表弟妹在柿子树下的井边嬉笑打闹的身影。这时的我别提有多兴奋,飞快的朝他们跑去,也加入到表弟妹的游戏中。
在玩闹中,我常常在道场的院子里听到外婆在灶房忙碌的声音,洗菜切菜声,剁柴声,炒菜声,拉火箱声,不一会儿,屋顶和灶房的炊烟就弥散到院子,呛的我直咳嗽,外公从灶房出来,用筷子插着四五个烤好的玉米,分给我和表弟妹。我们蜂拥而上抢着要挑最大个的,我的咳嗽似乎就在吃玉米的那一瞬间就止住了,没几分钟的功夫,我们一个个就把玉米啃的干干净净。
灶房里经常是外婆做饭,外公炒菜。外婆做的饭香,外公炒的菜也很可口。外婆经常换着花样给我做饭,我最喜欢吃外婆做的焖米饭,米饭里有土豆、四季豆、鸽子豆、小红豆。
外婆用的米也是平时不舍得吃的梗米和少量的黑米,梗米米粒圆圆滚滚,粒粒饱满。做出来的米饭,盛在碗里,红黄白黑,色泽分明,还没吃到嘴里,就能闻到一阵香甜。外公炒的蒜苔和酸菜干炒肉,真的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菜,特别是清炒的蒜苔,不仅清香还干脆,就着米饭吃别提有多香了。
晚上我睡在外婆旁边,总是不时的蹬被子,外婆一晚上要给我盖好几回。我睡的迷糊时,总能听到楼上有老鼠把什么东西打翻,被子上,不时有老鼠跑过,我吓得直喊:“外婆,老鼠咬人啦!咱们起来打老鼠吧!”
“娃不怕,外婆用竹竿敲一敲,它们就吓跑了!”外婆安慰着我,时不时的拿靠在床沿边的竹竿敲一敲床头柜,房子立马寂静无声,只是安静不到一会儿,老鼠们又开始折腾起来。
二
夏季的晚上,屋子里总是很闷热。外婆坐在院子的葡萄树下,把我抱在怀里,一边用扇子给我扇风,一边跟我讲她那个年代的事,她说她年轻的时候,村子里的姑娘都兴裹小脚,就跟二外婆(外公弟媳)一样,走路只能小步走。
十三四岁的年纪,村子里大部分女孩子都裹了小脚,外婆是出了名的大脚女,她怕疼自然不肯裹。被太外婆大骂不孝,说不裹小脚会被人笑话,将来找不到好婆家,后来还以死威胁,外婆实在受不了太外婆的软磨硬泡,就答应了裹脚。
裹完脚的前三天,外婆脚疼的根本走不了路。到了第三天晚上她偷偷的把裹脚布取下,看着疼了三天两夜的脚,肿胀的就跟胖萝卜似的,她一下狠心,不裹了!说什么也不裹了!
后来,太外婆虽然对外婆不裹脚的事很不满,但也没再坚持让外婆裹脚。而外婆的两个妹妹也学着外婆不再裹脚。
外婆说:“裹脚疼,我是能受的,但我觉得裹脚跟我能不能嫁个好人家真没啥关系。疼能受得了,但饿受不了啊!我从一记事起,就整天整天的吃不饱,我经常饿的跑上山挖野菜,吃树皮。那时候,一天不要说三顿,就是能吃上两顿饭,吃个半饱也是好的。村子里经常有饿死的壮汉,病死的娃。大部分娃瘦的就剩皮包骨头,不夸张地说风稍微一大,就把娃吹倒。没米没面也没钱,活着有口饭吃,就是福气啊!”
“外婆你为什么不种地,有地种,就有粮食吃呀!”
“那时候土地还没有落到户,农民没有地,地是公家的。都靠挣工分来分粮食,多劳多得。我为了给家里多分点粮食,每次干活都特别卖力。但天公不作美,那些年地里干旱,一年忙到头,公家能分到我们手里的粮食,连半年都不够吃。我过门(嫁)到你外公家,他家比我家还穷。只是你外公人踏实能干,从一块儿挨饿,到现在吃穿不愁,好日子总算是熬出来了......”
当时六七岁的我似懂非懂的听着外婆讲,心想着外婆怎么这么容易知足呢?
他跟外公住的房子,是五六十年的老房子,房子又黑又暗又潮湿,晴天还好,一到下雨天,房子总是滴答滴答的掉雨滴,特别是厨房的一角,一到大暴雨,墙角有一处就跟小水柱一样从屋顶顺墙直流,而厨房还好有一个出水口,水流到厨房地上又顺着出水口,流到屋后的沟渠里。
外婆的卧室,是一个很狭小的房间,两个木柜,一张桌子,桌子上方有一个三层碗柜,柜子里放着香和表。靠近柜子的另一边是一个土炕。整个房子虽然东西不多,但是因为狭小,所以东西都是摆的满满当当。外婆的两个大木柜,一个装满粮食,一个放着平日里儿女们给她和外公买的吃的用的,还有新衣。但外公外婆平日里早已节省惯了,有好吃的不舍得吃,有儿女们给买的新衣也不舍得穿。
她常把好吃的东西留给自己的孙辈们,或分给来家里串门的邻居孩子。她最常跟我说的话就是要爱惜粮食,珍惜现在的日子。外婆说我们这一代的孩子生在了好年代,要感谢社会主义,感谢党。
三
外婆说她这一辈子没有做过什么后悔的事,让她最后悔最难过的事有两件,一件是不该让我二舅当年去给队里看羊,一件是不该答应把我妈嫁给我爸。如果二舅不去队里放羊就不会被人吓成精神病,要是没有精神病,二舅早就已经成家有儿有女;如果不把我妈嫁给我爸,我妈就不会年纪轻轻就守寡。
她总是把儿女的不幸和过失怪罪到自己身上,就像二舅十八岁那年去给队里放羊,外婆本不想让二舅去,知道守着羊圈的那片地又荒又阴森,离人家远,周围还有大片的坟墓。
但拗不过二舅的倔脾气,只能随他去。但不曾想第二天就见二舅疯疯傻傻的回到家,见人又打又骂。在家里乱翻乱摔东西。有时候大伙儿没看住二舅,二舅就顺手拿着家里的棍子或者锄头跑到村子里胡乱打人,砸别人家的门和玻璃。家里三天两头都有人过来找外公外婆讨公道,说二舅把他家门砸烂了,把谁家的父母子女头打破了,胳膊打骨折了。
为了给二舅治病,外公和外婆把家里能卖的值钱的都卖了,四处求医看病,但二舅的病一直不见好,只是没有以前严重。他不再动不动就跑出去打人。可要是二舅一犯病,就会大喊大叫,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而且认不清人,见谁都打。为了防止二舅出去闹事打人,外公就叫上村里的壮汉来把二舅压住,用绳子绑在床沿边。
但即使有绳子也是捆绑不住二舅的,他还是一边挣扎一边骂。后来虽然把他独自关在一个房子里,也不知他是怎么挣开绳子踢开门逃走的。再后来实在没办法,外公就和外婆商量着,用铁链子把二舅的双脚锁在床沿上,从这之后二舅就没法再乱跑了。
有时候外婆见二舅情绪稳定,就把二舅脚上的链子和床沿的链子打开,拉着二舅在院子里面晒太阳。陪二舅说说话,也不知二舅能不能听懂,只见他一直笑,只是笑,不言也不语。外婆看着以前聪明勤劳,踏实能干的二舅变成现在的疯疯傻傻,晚上经常难过的睡不着觉,第二天起来眼睛哭的红肿,但外婆却从不在子女面前表现出她柔弱的一面。
村子里有很多人都看不过去,每次有人劝外婆赶紧把二舅送到别村或者城里遗弃,让他找不到回来,让外公和外婆也少了这个“累赘”,少受这份罪。外婆很坚定地说:“好歹也是自己一条命,不管再难,只要有我这条老命在,家里有口吃的,有我的就有他的。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扔下他不管!”
一晃三十多年,外婆十年如一日地照顾着二舅。天晴时,她会把二舅叫出房子晒太阳,给二舅洗被褥,缝补衣服,收拾二舅房子的屎尿,把房子的废纸烂片和二舅在外面拾捡的垃圾清理掉。阴天了,她会去把二舅房间的窗户打开透气,怕二舅闷着。每次做饭,除了给家人盛好,还不忘给二舅也留好饭。
即使是在外婆病重期间,外婆依旧放心不下二舅,躺在病床上,她嘴里还一直念叨着:“二杆子(二舅小名)吃饭了没有?我要是不在了,你们要轮换着照顾他。他房子要勤打扫,吃饭不爱吃稀的,你们只要顺着他来,他就不会犯病……”
一直,我都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这样一位曾给我无限关爱的亲人。每每想起,都会心疼......
心疼她在世时所受过的苦,心痛在她去世时我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岁月给她饱经沧桑的脸庞添满皱纹,同时也将善良、扑实、坚韧和睿智给了她老人家。尽管外婆没上一天学,却认得不少字,记得外婆最尝说的一句话就是“人不光得活,还得活的好,活的实在,活的问心无愧,人这辈子就没白活。”
当时并不懂外婆说的是什么,现在懂了,却发现这虽是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要做到,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