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进退留转,乃人人无法逃脱的人生常态。退休赋闲,标志着正式步入老年人生轨道。这不由地促使我思考,人到老年究竟追求何种生活状态为好?古人云,文以载道,诗以言志。近日读写古圣先贤诗文,愈来愈觉得,这种理想的生活状态大致可描述为:“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孔子语);“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王羲之语);“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杜甫语);“陶陶然,昏昏然,不知老之将至”(白居易语);“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怡然自乐”(陶渊明语)。
发愤忘食,乐以忘忧,
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论语·述而》载: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说的是叶公向子路打听其师之为人,子路一时不知如何相答。孔子知道后说道:“你为什么不这样说呢?他这个人发奋用功就忘记了吃饭,内心快乐就忘记了烦恼,连自己快衰老了都不知道,如此而已。”孔子还自谦地说:“我不是生来就有知识的,我的知识是爱好古代文化,再勤奋、敏捷去学习得来的。”
作为凡夫俗子,我辈自然无法修养至圣人的道德境界,但对孔夫子的这一自述也还是有自己的一番感触的。我们在青少年时期背诵过不少励志的人生格言。人到老年,想想自己、看看别人,回顾过往、面对当下,觉得人的一生说到底不过是讨生活、过日子。所谓生活,就是生下来、活下去。至于生在何种家庭、何种时代、活得如何,自然因人而宜、各不相同。人生一世、出生入死,实际上就是过日子。至于过的日子长短(生理寿命)、宽窄(生活质量)如何,更是身不由己、听天由命。
人的一生无论处于何种阶层、从事何种职业,都需要通过自身的辛勤劳动讨生活、过日子。游手好闲、不劳而获、寄人篱下或铺张浪费、腐化堕落的生活,是无法过好的,也是难以为继的。活的艰难、过的窘迫,或急切盼望某一难以实现的目标,往往会有“度日如年”的煎熬感,生活濒临绝望者甚至会陷入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悲惨境地。唯勤奋劳作、精神充实者,才会过的踏实、活的通透,进而发出“似水流年”、“白驹过隙”之叹息,以至“乐以忘忧”,直至“不知老之将至云尔”之“忘我”境界。
人生在世,少年时勤学立志,青年时闯荡立业,中年时奋斗创业,老年时方可安然享受闲暇时光。孔子自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这短短37个字,可谓人类文化史上最简洁的名人自传。它不仅是孔夫子的自我人生写照,更成为后世炎黄子孙人生规划与实践的理想标杆和重要参照。
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
不知老之将至
晋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三月三日,时任会稽内史的王羲之与友人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人会聚兰亭,赋诗饮酒。王羲之将诸人名爵及所赋诗作编成一集,并作序一篇,记述流觞曲水一事,抒写由此而引发的内心感慨,是为《兰亭集序》。该文作为古代散文经典被先人纳入《古文观止》,作为王羲之书法经典被后世奉为中国古代行书范本之首。近来反复临摹此贴,于书法人生诸方面均有所受益。
《兰亭集序》中云:“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王羲之认为,人与人相互交往,很快便度过一生。有的人在室内跟朋友畅谈自己的胸怀抱负;有的人就着自己所爱好的事物寄托自己的情怀,不受约束,放纵无羁的生活。虽然各有各的爱好,安静与躁动各不相同,但当他们对所接触的事物感到高兴时,一时感到自得和满足,竟然不知道衰老将要到来。等到对自己得到或喜爱的事物感到厌倦,心情随着当前的境况而变化,感慨随之产生了。过去所喜欢的东西,转瞬间,已经成为旧迹,尚且不能不因为它引发心中的感触,况且寿命长短,听凭造化,最后归结于消灭。古人说:“死生毕竟是件大事啊。”怎么能不让人悲痛呢?
《周易》有言:“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乾卦·文言传》)老子曰:“功成身遂,天之道也。”(《道德经·第九章》)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人事有进必有退、有聚合必有别离,好戏有开幕必有闭幕。所谓“兴尽悲来”、“喜新厌旧”,当是人之常情。刚刚对自己所向往且终于获致的东西感到无比欢欣时,刹那之间,已为陈迹。人的生命亦无例外,读到所谓“不知老之将至”(孔子语)、“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寥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庄子·知北游》)、“老冉冉其将至兮”(屈原语)、“人生天地间,太仓一稊米。”(陆游《秋怀》)“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天地间,奄忽若飙尘”(《文选·古诗十九首》)等,不能不引发我们对人生苦短、活在当下的无限感慨。
清代诗僧仓央嘉措说:“渐悟也好,顿悟也罢,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事不是闲事。”网上流传着莫言先生的几句粗话读后令人惊醒:“等你生活中真有了生老病死这样的大事,才会知道自己以前半夜忧伤的都是屁大点事”;“别跟我扯那么远,谁保证谁能活到哪一天”;“一辈子都在省着,攒着,不论多抠,钱还是没存够。一辈子都在忍者,让着,怕着,不论多小心,人还是得罪的不少。一辈子都在读着,写着,悟着,不论多聪明,亏还是没少吃。一辈子都在觉醒中,成熟中,成长中,不论多淡定,遗憾还是有。回头看,除了苍老的容颜,渐长的年龄,满腹的心酸,还有什么真正属于自己?所以想开了,什么才是生活,只有自己高兴了,那才是生活。”
人到老年,如能找到适合于自己且能激发本人兴致的玩法自娱自乐、充而实之,就能修至“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的愉悦心境。
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唐代画家曹霸乃曹髦(曹操曾孙)之后代,善画鞍马人物,“笔墨沈著,神采生动”(汤垕《画鉴》),开元时代已经成名,曾受玄宗之命,画功臣和御马,官至左武卫将军,故称“曹将军”。天宝末,因得罪玄宗,削籍为庶人。广德二年(764),“诗圣”杜甫流寓成都,与曹霸相识,因感慨其身世遭际,遂作《丹青引》一诗相赠,在题咏曹霸绘画艺术的同时,写出了曹霸昔盛今衰的境况。既是杜甫赠给曹霸的一首诗体小传,也是一首感遇诗。
《丹青引》是一首五段四十句的长篇七言古诗。开首四句为:“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说的是,曹霸本是魏武帝曹操的后裔,家世显赫,现在却是寒门的平民百姓。曹操的英雄业绩虽然已成陈迹,但是曹家的“文采风流”,世代传流下来。曹氏父子擅长诗歌,曹髦是个画家,以画著称于魏。曹霸承袭先祖之文采风流,在绘画事业上发扬光大。“学书”二句,写曹霸的书法艺术。“卫夫人”,晋代书法家,名铄,字茂漪,是汝阴太守李矩之妻,师承钟繇,尤善楷书,著有书论《笔阵图》。与王羲之母亲为中表亲戚,成为“书圣”王羲之的书法老师。“王右军”,即晋代书法家王羲之。曹霸的书艺是从学卫夫人入手的,他以自己没有超过王羲之而深感遗憾。“丹青”二句,是说曹霸专心于绘画艺术,忘记自己已经年老,不以富贵、贫穷为念。此句化用自《论语·述而》:“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化用经典之语而不露痕迹,使人忘其为用典,诚为妙笔。
人到老年,吃不多、用不多,只要有一定的退休保障,就不宜再去贪图更多的财物。一旦陷入盲目攀比的不平衡心态而无法自拔,那就几乎没有什么幸福感可言。莫言先生说:“人不可能把钱带进棺材,但钱可能把人带进棺材”;“活得累是因为心里装了多余的东西,跟吃饱了撑的是一个道理。”社会上,最愚蠢的事莫过于盲目攀比、牢骚满腹、怨声不断。伟人毛泽东诗言:“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纵观周围人群,在家庭、事业和收入诸方面,混得比你高、比你强、比你好者,不乏其人;混得比你低、比你弱、比你差,抑或差不多者,亦不乏其人。你只管抱持“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心态,就能知足常乐了。
退休后,好不容易减轻了职场博弈的压力和人际交往的负担,买菜烧饭,散步溜弯,看看小孩,读点闲书,听听小曲,吃茶聊天,浇浇花草,临帖习字,丹青描画……因人而宜,因地因时因材制宜,兴之所至,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喜欢什么就做点什么。不求成名成家,但求过的充实愉快、自由自在。如鲁迅先生《自嘲》诗言:“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如此,即可修至“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的超然心境。
陶陶然,昏昏然,
不知老之将至
公元838年(开成三年),唐代“诗王”白居易写下了自传式散文诗《醉吟先生传》。白居易对自己以往“宦游三十载”(曾任太子少傅)的经历只一句话在开头一笔带过,其余篇幅详尽地描述了自己晚年退居洛阳的生活情景。作者诗酒度日,尽醉长吟,旷达之中隐含避世之无奈心情。
自传的开头一段,先概括地介绍自己的退居生活:“醉吟先生者,忘其姓字、乡里、官爵,忽忽不知吾为谁也。宦游三十载,将老,退居洛下。所居有池五六亩,竹数千竿,乔木数十株,台檄舟桥,具体而微,先生安焉。家虽贫,不至寒馁;年虽老,未及昏耄。性嗜酒,耽琴淫诗,凡酒徒、琴侣、诗客多与之游。”此为模仿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之体例,表示自己既过半隐居的生活,自己的姓名之类无所谓了,同时也透露自己因酒醉之深而忘记而糊涂了。
自传的第二段,具体描述他的半隐居生活:研究佛学,与佛教朋友、诗友、酒友交游,听歌吟诗,饮酒、游山水,而最突出的是赋诗与酿酒。
自传的第三段,作者为自己放情诗酒的生活作辩护。认为自己对诗酒的爱好,比那种经商、赌博、炼丹服药都要好,不会招祸、破产或为药所误。因此表面上“自适于杯觞讽咏之间”,认为沉迷在醉吟之中是“幸甚,幸甚”,其实内心并非真的一味快乐“自适”,其“吟罢自哂”是一种苦笑,在表面的闲适中隐藏着其对现实无可奈何的悲哀、沉重的失落感和内心苦闷。
自传最后语云:“既而醉复醒,醒复吟,吟复饮,饮复醉,醉吟相仍若循环然。由是得以梦身世,云富贵,幕席天地,瞬息百年。陶陶然,昏昏然,不知老之将至,古所谓得全于酒者,故自号为醉吟先生。于时开成三年,先生之齿六十有七,须尽白,发半秃,齿双缺,而觞咏之兴犹未衰。顾谓妻子云:‘今之前,吾适矣。今之后,吾不自知其兴何如?’”
白居易自言,不久醉了又醒,醒了又吟诗,吟完诗又饮酒,饮了酒又醉,醉酒与吟诗循环反复。因此能够把身世梦幻,视富贵如浮云,以天为幕以地为席,百年为一转眼之间。快快乐乐地,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老年将要到来。古人所说的“沉醉于酒中能保全”,所以自号为醉吟先生。到唐文宗开成三年,六十七岁,胡子花白,头发稀疏,牙齿脱落,白居易的觞咏之心还没有减弱。所以他对妻子和孩子说:“今日以前的日子,我是很舒适了。今日之后,我不知道自己的兴致将会怎样了?”
人到老年,对于以往的日子,只要努力过、奋斗过,没有虚度时光,就是值得欣慰的,没有遗憾之说。今日之后,高高兴兴过好每一天、每一刻,才是最重要的。退休后不再奔波于职场博弈、觥筹交错之中,归于清静无为之闲散状态,乃是极为正常的事情。不定期和三五老友知己聚在一起,小酌一盅或是清茶一杯,畅叙多年友谊和交流晚年生活心得,确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情,但绝对不能贪杯酗酒、惹是生非。况以我辈之能力和修养,永远无法达至“李白斗酒诗百篇”和“醉吟先生”白居易的“诗仙”“诗王”境界。晚年最幸福、最受人尊敬的,莫过于“随心所欲不逾矩”、自娱自乐不扰人,“小觉睡到自然醒,小酒喝至微微醉”。如此,方能修至“陶陶然,昏昏然,不知老之将至”的自然境界。
“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怡然自乐
东晋文学家陶渊明,曾任江州祭酒、建威参军、镇军参军等职,最后一次出仕为彭泽县令,八十余天便弃职而去,归隐田园。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田园诗人,被誉为“隐逸诗人之宗”“田园诗派之鼻祖”。主要作品有《饮酒》《桃花源记》《归去来兮辞》《五柳先生传》等。近来在习字过程中反复书写《桃花源记》,感悟颇深。
陶渊明赋诗作文,擅长白描,文体省净,语出自然。《桃花源记》虽是虚构的世外仙境,但由于采用写实手法,虚景实写,给人以真实感,仿佛实有其人,真有其事。全文以武陵渔人行踪为线索,像小说一样生动形象地描述了溪行捕鱼、桃源仙境、重寻迷路三段故事。文章开端,先以美好闲静、“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花林作为铺垫,引出一个质朴自然化的世界。在那里,一切都是那么单纯,那么美好,没有税赋,没有战乱,没有沽名钓誉,也没有勾心斗角。甚至连一点吵吵嚷嚷的声音都听不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那么平和,那么诚恳。其中描写桃花源中人“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人们生活得“怡然自乐”。这种理想的境界在现实中自然是不存在的,只是表达了作者对理想社会的憧憬和精神寄托,以及对现实生活的无奈。
其实,在中国历代有抱负和尊严的知识分子心目中,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桃花源”,只是有的积极入世、有的消极避世而已。生活于现代社会、热闹惯了的人们,日日被各种愈益复杂的人际交往和海量的信息垃圾包围着、纠缠着、消耗着,肯定做不了、也没有必要做陶渊明那样的隐士。实际上,对于退休老年人而言,远离职场博弈和人际交往的喧嚣并非坏事。老年生活并非知道的越多越好,应以清静闲散为宜。
君不见,在“流量经济”勃兴的当代社会,男女老幼都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埋头“刷屏”上。长此以往,无论对身体还是生活,未必是好事。网络上下人们兴致勃勃浏览、口耳相传的所谓“新闻”、“奇闻”,其实没有多少是真实的,很快就会沦为人尽皆知的信息垃圾。我觉得,相对于青壮年生活状态的热闹和喧嚣而言,人到老年,对于鱼目混珠、真假难辨的信息垃圾“孤陋寡闻”一些,对于某些社会乱象“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可能更有益于“怡然自乐”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