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找东西，在柜子里抽屉的最里面，看到了婆婆的两件首饰，一条项链，一个玉镯。是婆婆去世时大姑姐做主瞒着公公留下的，公公什么也不让留，让一起埋掉。大姑姐想着留下两件首饰，也是婆婆留下的念想。
我婆婆是2018年12月去世的。从当年4月发现身体有问题，仅仅经过了8个多月的时间。这之前80岁的婆婆，虽然常有不适，但总的来说，身体还算硬朗。
当年的四月中旬，婆婆在洗澡的时候，发现乳房有一个肿块，这之前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婆婆对疾病向来比较重视，况且刚刚一个多月以前，婆婆隔一家的东边邻居，一位50多岁的大姐，在经过了一年多的辗转治疗后，因乳腺癌去世。看得出婆婆的思想压力很大。
我和先生带婆婆到县医院做了影像学检查。检查结果显示肿块的外部形态包膜完整，暂时不能确定是恶性的还是良性的。先生在和关系特别好的医生朋友谈到婆婆的情况时，医生朋友私下里说，老人已经80岁了，目前包膜完整，又没有任何不适，可注意观察，暂且不去管它，若实在在意的话，可直接整体切除。
当然婆婆的病还得婆婆做主，虽然老人已经八十岁了，但退休前是中学教师，有文化，平时的看病吃药，找哪位医生，看西医中医，都是自己说了算，我们陪同就是。
随后婆婆叫回了远在江苏的大女儿。商量的结果，联系了熟人，先有大姑姐陪着到省肿瘤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这之前，先生在老家县城医院做医生的舅母和表妹，专程过来看望婆婆。根据婆婆的病情和年龄情况，建议不要穿刺。假如是恶性肿瘤，穿刺过程中恶性细胞可能会通过针道转移，从而造成扩散，加重病情。先生他们姐弟妹三人也达成了共识，不做穿刺，只做检查。商量的结果是，大姑姐带婆婆先去，等大姑姐电话，先生和婆家妹妹把各自的工作安排好随后去，我在家照顾公公。
那是四月下旬，她们当天上午一大早，乘出租车去的省肿瘤医院。由于事先已经联系了熟人，各种手续都办得非常顺利，安排了一个单人病房。第二天下午大姑姐给先生打电话，说医生说必须穿刺，婆婆也想做穿刺检查，已经穿刺了。后来，大姑姐又打电话，说是病理检查没有发现问题，医生说需要做病理活检培养，大约一个星期出结果，让家里人暂时不要去。她和婆婆在那里也是等结果，婆婆身体状况还行，没有什么不适。
在等病理培养的时候，恰巧遇上五一假期。我和先生去省城看望婆婆，在病房里住了一晚。由于是单人病房，房间宽敞明亮，干净整洁，宽大的阳台上，有休闲桌椅，其它设施也比较齐全。表面上看，婆婆饮食正常，和平时没有什么差别，但明显感觉婆婆心理压力特别大，自己说晚上休息不好，焦虑、紧张，各种担心。
一直等到七天后，大姑姐打电话说病理培养结果出来了，是恶性肿瘤，医院安排第二天做手术。先生和妹妹赶紧请假，当天便驱车前往。
手术后在医院又住了多日，然后出院回了家。婆婆出院后，大姑姐也回了家，大姑姐家有生意要忙，也实在不便长久离开。由于是当年“五一”后做的手术，出院后天气就相当热了，不知怎么回事，中间还经历了创面难以愈合的痛苦。
仅仅过了三个月，九月初，婆婆感到胃不舒服，那天，先生工作忙走不开，我和妹妹带婆婆先去县医院做了胃部造影。医生让下午三点钟取结果，特意叮嘱不要带病人来，我和妹妹互相看了一眼，各自在心里嘀咕，怕有不好的消息。
下午我特意两点钟就到了检查室，正好上午检查的那位医生在，并且没有其他病人，医生告诉我怀疑胃部有肿瘤。我告诉了医生，五月份才在省肿瘤医院做过手术，是转移了，还是原来胃部就有？医生建议上市医院做进一步检查。正好检查单还没有打印出来，我恳求医生，报告单上不要带“肿瘤”或“胃癌”的字眼，老太太肯定要看检查单的，不能再让婆婆知道真相了，要不婆婆的精神就垮了。
医生很为难，但还是没写那么明确，检查单上除了该描述的，有一句“占位性病变”的字眼。婆婆毕竟八十岁了，也不会用智能手机，她不会知道“占位性病变”是什么意思，问的话可以糊弄过去，即便她有怀疑，也不能告诉她真相。何况，医生的字也比较草，她未必看得清。
果然取了报告单回去，婆婆第一时间就是要报告单自己看。我只能撒谎，告诉她，医生说是胃炎。
背着婆婆，我把真相告诉了先生，先生第一反应是不可能。说在省肿瘤医院做手术之后，全身都做了检查，其它部位都没有发现问题，医生说化疗都不用做，胃部如果有病变，当时不可能没发现吧。如果说是转移……
于是带婆婆到市第二人民医院住院。在做全面检查之前，先做了无痛胃镜。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周四，是我们到医院的第三天上午做的。医生告诉我们，让第二天取检查结果。
我们两人商量，如果检查结果不好，一定要瞒着老人，报告单不能让老人过目，不让看又明显不行，就拖着不拿出来，想办法把报告单给改了之后再拿给老人。然后先生回家了，我留下来陪护婆婆。
第二天，周五早上，我带婆婆到食堂餐厅吃了早饭。婆婆一直注意着时间，刚过八点，就催促我去胃镜室取检查结果。工作人员告诉我上午十点出来。回病房给婆婆说，婆婆明显十分焦虑，急于知道检查结果。本来很温和的一位老人，甚至抱怨了几句。然后就是主治医生查房、护士过来输液。期间婆婆又多次催促我去取结果，我只是告诉她，医生说到下午了。
下午将近三点钟，婆家妹妹来了，换我回家，我给她交代了婆婆的一些基本情况，并且暗地里和她约定，待会儿我去取结果，如果结果上情况不乐观，我就把报告单带回家了。让她哥在电脑上处理后，重新打印一份，再拿回来给老人看。让她拖着，就一直说是检查结果没出来。
告别了婆婆，在离开医院之前去取了报告单。果然，上面的描述证实了县医院的检查结果。
先生连夜把报告单做了处理，又重新打印了一份，看不出一点破绽，只是上面的一些敏感字眼给去掉了，换上了萎缩性胃炎的文字。
第二天，我留在家里照顾公公。先生卡着点，在八点以后到了医院，把报告单拿给了老太太，说是到病房前，直接去把报告单取了。并安慰老人说，让放宽心，就是普通的胃炎。
听先生说，当时婆婆看了报告单，一句话也没有说。后来又做了全面检查，结果实在让人难以置信，腹腔内某个部位也有肿瘤，并且还有胆管堵塞。
因为是瞒着老人的，后来的不同医院多次住院，没有住在肿瘤科，都住在内科病房。相关的科室之间通过会诊，建议肿瘤这块不再做进一步的治疗，没有任何意义了。但时刻关注着减轻病人的疼痛。然后又做了一个胆汁引流手术。只是，虽然婆婆神智清楚，但上次胃镜检查后，再做的任何检查，婆婆不再急着看报告单，也不再过问任何事情了。
在市医院做了胆汁引流手术后，在医院又住了十天左右，医生让出院，虽然没有直说，但意思很明确，说不定哪天的事。我们都很难过，但是也无能为力。出院直接把婆婆接到了我们家。这之前，为了方便照顾，公公已经住到了我家，我在医院照顾婆婆，先生家里医院两头跑。
那时候，我们刚搬了新家，婆婆在我家住了七八天，先生每天给婆婆胆汁引流的创口处清洗、消毒、换敷料。我想着法子给婆婆做吃的，但婆婆的胃口越来越差，每次都吃得很少。我们觉得这样不行，还是去医院吧，起码可以通过输液补充白蛋白和其它营养物质。于是，便去了离家不远的铁路医院。
这时候的婆婆，虽然身体虚弱，但头脑清楚，语言表达完全没有问题。我们瞒着婆婆，不忍心告诉婆婆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婆婆自从不再关心医生怎么说、检查结果怎样后，也再没有问过她的病情。但我们明显感觉得到，老人心里是清楚的。
当她精力好一点，想说话的时候，会安排自己的后事。我们这里的风俗，老人去世，即便老到医院，一般也会拉回家停三天再发丧。但婆婆说，她就要老在医院里。原来她和公公住的那个家，她不想回去，她更不能把儿子的新房子给“糟蹋了”，就是这样说的。说自己在医院去世后，把她直接拉殡仪馆。我们都忍着眼泪，劝慰她别想那么多，没她想的那么严重。有几次，她要把她的银行卡的密码告诉她儿子，我家先生都不忍心让她说，依然劝她不要想那么多，会好的。以至于最后昏迷，神志不清。银行卡密码现在也成了难事，将近六年了，还在那放着呢！
但是，给婆婆买的墓地，我们没有瞒她。在婆婆住院期间，我和先生先跑了两次市民政局下属的一家陵园，第三次又带上公公，让老人亲自决定他们最终的归属地。最后，先生拍了照片，拿给病床上的婆婆看，让她过目。给婆婆说，现在好多人家，都是提前给老人准备墓地的，时间充裕，可以挑选好的位置。
当时，我也在跟前，婆婆很平静，也很满意，只是心疼儿子，说让儿子花钱了。
尽管我们千般不愿，万般不舍，婆婆还是在最后一次住院一周后的下午两点多钟，永远离开了她的亲人。
当时先生的两位舅舅、舅母，和先生的一位表妹，开车从老家到医院看望婆婆，刚离开还没有到家，又赶紧打电话把他们叫了回来。在两位舅舅的主持下，尊重婆婆的意愿，在医院的病房里，给婆婆换上事先准备好的送老衣。殡仪馆去了车，我们一起送婆婆到殡仪馆。
医院知道婆婆的情况，两人病房，安排了婆婆一个人。临终时刻，大姑姐，我先生，妹妹，我们四个人在场。主治医生不在，三十多岁的值班女医生做了例行抢救，并且把婆婆身上那个胆汁引流袋的管子慢慢地抽出来，身上的那个小洞给处理得一点也看不出来。我们眼含热泪，给那位让人尊敬的女医生深深地鞠躬，表示了诚挚的感谢。
婆婆在病床上的那几个月，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哪不舒服，想让她能尽量多吃点东西，变着花样给她做饭或者买一些她愿意吃的食物，她也吃不了多少，每次总是表示过意不去，让花钱了。
婆婆是个很平和的人，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我一直对婆婆十分敬重。我们经常在一起交谈，从来没有发生过矛盾。婆婆也很体谅晚辈，从来没有提过过分的要求。
最后的几个月，我在病床前的时候，觉得婆婆躺时间长了不舒服，会给她轻轻地揉揉腿，要不了几分钟，她会给你说，好了，歇歇吧，累。每次在医院陪护婆婆，晚上我帮婆婆打洗脚水，会很自然地帮婆婆洗脚。这么多年，在照顾老人的过程中，有切身的体会，人老了，真的不容易，只有善待老人，才能做到内心踏实，等老人百年之后，才能内心坦然，才不至于有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
现在的我，总觉得每个人都是一本书。婆婆的这本书，内容厚重、丰富，婆婆在世的时候，我了解的不够多，没有用心地去阅读。婆婆也习惯封闭自己，对她的儿女也未必完全敞开过心扉。当然了，任何人也不会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完全敞开来给人看。
但从婆婆去世后，和公公一起生活的六年中，我越来越理解了当初婆婆的不易。婆婆的一生是孤独的，她承担了养家的义务和责任，又不想让外人看出她生活的不如意。包括婆婆的亲侄子，在婆婆去世后，都感慨，她姑姑和姑父一生恩爱，从未吵过嘴。实际上，在儿女们看来，婆婆时时、处处包容着公公，包括我这个儿媳，都感受得到，婆婆的快乐来自儿女、孙女。
这种感觉，真的不好描述，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有切身的体会。在婆婆去世后，从先生和妹妹那里，了解了更多婆婆真实的生活，感慨颇多。总想为婆婆写些什么，无奈能力有限。千言万语凝结成一句，天堂没有痛苦，婆婆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