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版的《浮士德》。这是一部诗剧,也就是用诗歌写成的戏剧,分为两部,全长一万两千多行,全演出来要二十多个小时,再加上剧情上天入海、穿梭古今,有无数神仙妖怪登台,还有好几场宏大的狂欢和战争,其实远远超出舞台的表现能力,甚至电影也很难还原,就算特效跟得上,投资也跟不上,所以目前我们依然看不到忠实于这部巨著的电影版。《浮士德》是一场也许只能存在于想象中的大梦。这场大梦虽然无比繁杂,却有一条清晰的精神主线,那就是浮士德的奋斗。在歌德笔下,浮士德已经从最初那个出卖灵魂的反面典型,变成了永远进取的正面模范。
人怎么才能“见自己”呢?当然要靠镜子。格蕾琴就是浮士德找的一面镜子:从格蕾琴的眼里,浮士德看到原来自己也是一个有价值的人、一个会被别人爱上的人。而这也是格蕾琴悲剧的根源。格蕾琴常常问自己,浮士德为什么会看上自己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乡下女孩儿?其实答案很简单:人照镜子,不是因为爱镜子,而是因为爱镜中的自己,换面镜子其实也完全可以。浮士德想体验一下人生,代价却是毁掉格蕾琴的人生。一个人要看清自己,往往都要付出非常惨痛、追悔莫及的代价。
但浮士德并非那种沉湎于悔恨的人物,他的特点是永不停歇地前进。接下去的《第二部》,浮士德会进入一个无比庞杂的大世界,在“见自己”之后,去“见天地”。
什么叫“见天地”?并不仅仅是指你去过多少地方,见过多少人——那只能算“见世面”。而“见天地”指的是你认识到世界上有一些超然于个体的法则,它比你古老,比你恒久,不以你的意志而改变,甚至连魔鬼都无法改变它。海伦就是这种法则的代表。我们要看明白:浮士德爱海伦,爱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爱一种抽象的绝对的“美”。这就是为什么浮士德把海伦的老公替换为自己,依然无法占有这种美,因为人只能占有具体的东西。如果我们把浮士德和海伦的婚姻,看作德国文化对于古希腊文化的追慕,那么故事的结局也说明歌德认为过去的美好不可复制,人应该创造属于自己的美好未来。别忘了,歌德的浮士德代表永远前进的精神。
浮士德的下一步就是把美好的理念转化成美好的人间,“见天地”的下一阶段,就是“见众生”。
因为浮士德通过一个很讽刺的误解,总算见到了“众生”。什么叫“见众生”呢?就是终于明白每个人都是自由的,都可以争取用自己的方式去生存。人间就是参差不齐的。你可能并不认同别人的选择,却没有必要、也没有权力【浮士德相当于这片崭新国土的领导者,这里表达的是他的支配力量。应为权力】,把自以为最理想的选择强加给别人。鲍西丝和弗莱蒙的悲剧无疑说明了这一点。浮士德自以为大家都在按照他英明的安排工作,却看不到大家其实在忙着挖掘他的坟墓。只有在生命的尽头,当浮士德不再能规划一切、控制一切,不得不寄希望于每个人自己,让他们自发去奋斗,他才终于看见,一个自由的人间是多么美好。
到底什么是“永恒之女性”呢?有人说那是在歌颂爱情,有人说那是在歌颂母性,也有人说那是赞美女性独有的思维方式。我来说说我的看法。其实从形式上来说,这又是歌德在化用过去的经典,这回化用的是但丁的《神曲》。在《神曲》的结尾,但丁的初恋贝雅特丽奇引导但丁走过炼狱和天堂,终于见到了上帝。然而浮士德的格蕾琴只有在最后才出现,前面却明明是魔鬼梅菲斯特陪浮士德一步步走过来的!这样看来,格蕾琴和梅菲斯特其实是欲望的化身,或者说,是浮士德欲望的分身。而浮士德那种永远要前进的欲望,本身就是善恶混杂的,而前进的后果也总是好坏参半。
上帝和梅菲斯特打赌的时候,为什么选浮士德作为实验品呢?恰恰是因为当时浮士德陷入了迷茫和懈怠。上帝没有直接派天使去帮助他,而是故意设下赌局,让魔鬼去帮助他。连魔鬼自己都很好奇,问上帝:难道不怕浮士德堕落吗?而上帝回答:奋斗的人都难免要犯错的。
总结一下,《浮士德》是德国大文豪歌德根据民间传说,穷尽六十年心血写成的巨著。歌德版的浮士德不再是出卖灵魂的道德反面,而是代表一种永远进取的精神。浮士德在魔鬼梅菲斯特的帮助下,经历了上天下地穿梭古今的一系列冒险,一步步完成了“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的人生境界。有人说读懂了《浮士德》你就读懂了德国。而我觉得,读懂《浮士德》你就读懂了现代。人类进入现代社会以后,科学、经济、文化一路向前狂飙,虽然这种发展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无数问题,但这些问题不可能用倒退来解决。其实在现实生活中,“出卖灵魂”与其说是一锤子买卖,倒不如说是一个动态平衡的过程。人类不可能放弃前进,只是要想办法少犯一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