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和母亲聊天,她说进了腊月,就要给大舅送些纸钱过去。大舅一辈子不舍得花钱,那世里一定不能让他缺钱。我想说都是迷信,人死如灯灭,哪还能花钱?不是瞎扯吗?不过是活着的人安慰自己的话罢了。
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母亲和大舅之间的感情深厚,不想说让她伤心的话,毕竟她也是一个八十岁高龄的人。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习俗一时是难以改变的。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大舅离开我们已经十六年了。
母亲说:你大舅在我心里就是长兄如父的存在。
姥姥去世的时候,大舅六岁, 母亲四岁。母亲说姥姥是被气死的,那时候姥爷勾搭上邻居家的寡妇。姥姥心情不好,最后郁郁而终。
姥姥尸骨未寒,姥爷转脸娶了后姥姥。大舅和母亲成为“有爹的孤儿”。兄妹俩跟着奶奶过, 母亲九岁时,奶奶生病没钱治,也撒手人寰,离开了他们。从那以后,兄妹俩相依为命。在那个缺衣少粮,甚至有饿死人的年代 。大舅一直扮演者父亲的角色,活干的多,饭吃的少。
大舅十几岁就跟人学会剃头的手艺,每天肩膀上挎着个洗脸架,架子上斜放着一个洗脸盆,走村串户给人剃头。那时候剃头不要钱,过年的时候一家一户的齐粮食。一开始人家欺负他是一毛头小子,剃头从来不记账。有人故意不给粮食,大舅也不追究。继续给那人剃头。
第二年那人不好意思,每次大舅去庄子里,他都拖到晌午的时候,目的是为了留大舅在他家吃饭。有时候以为的失去其实就是得到。
五六个庄子,只有大舅一个剃头匠,一年下来,也收不少粮食。把粮食磨成面粉,头遍细面做馍给母亲吃,自己吃二遍的。
我小的时候,家里一年到头吃不上几次白面馍。大舅隔三差五的送来好面,母亲怕我半天饿着,早上贴了一锅圈白面馍。我把庄里的几个小伙伴都叫到家里去,一人分一个。母亲干活回来,以为都被我自己吃了 ,担心我被撑有病。
多年后母亲一提这事就生气:要不是你大舅看你从小身子弱,怕我为难,你以为你能吃上白面馍。 他自己家有六个孩子,比你小的还有三个呢!
总之每次去大舅家吃的都是白面馍,大舅家的孩子吃的都是杂面的。
现在回想,那时候的兄弟姐妹看着我的眼神,一定是充满羡慕嫉妒恨的。更让他们感到可恶的是我一点都不想回自己的家。即便表姐把我送回家门口,我还要跟她回去,表姐一脸冷漠无情冲我瞪瞪眼说:下次吧!
然后转身就走,头也不回的朝我挥挥手 ,生怕我再像一个无赖一样拉着她不放。
父亲说:你大舅就是说书人唱的以德报怨的好人。
后姥姥嫁给姥爷后,又生了两个孩子。姥爷对大舅和母亲更是不闻不问。大舅特别生气,发誓要自己养活妹妹。母亲把姥爷有一次良心发现买的一双红鞋扔到水沟里。
许多年后,当母亲说起来这件事的时候,语气里带着嘲讽。我问她 ,恨吗?她说早已不恨了。
大舅给人当学徒的时候,姥爷出门干活,病死他乡。后姥姥的生活失去支柱,两个孩子还小。大舅看后姥姥拉扯两个弟弟妹妹不容易,依然抛弃之前的怨恨 ,时不时的帮衬着他们 。
村里人都说大舅傻,为啥要帮一个气死你娘的恶毒女人?大舅也不解释,一直到大妗子进门,两个弟弟妹妹长大。
后姥姥感激他 ,弟弟妹妹尊敬他。两家的关系起初还好,我小时候过年走亲戚还去后姥姥家。后姥姥的眼睛大,声音大 ,脾气也大,和懒洋洋的大妗子不是一路人。时常有摩擦 ,大舅夹在中间没有办法。后来矛盾大了,两家很少来往。但是小孩子见了后姥姥,还是“奶奶奶奶”叫的跟亲的一样。
后姥姥活到七十多岁 ,走的时候,大舅披麻戴孝为她送行
母亲常说:你大妗子这辈子虽然懒 但是懒人有懒福。都是你大舅惯出来的。我就没见过那样宠老婆的人。
大舅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好,一辈子不吸烟,不喝酒 ,不会打牌,不打孩子。不论生气还是高兴,都是一句:你个八五羔子。啥意思?我也不知道。
偏偏大妗子是个喜欢吸烟喝酒的人,人人都说大妗子是个败家不会过日子的女人。大舅不在乎,说大妗子给他生了六个孩子,是他的福气。她想干啥就干啥。
我小时候 ,大舅经常骑着自行车载着大妗子一起去赶集。回来的时候买点菜买块肉,拐个弯留在我家吃饭。通常是父亲陪着大妗子喝酒,大妗子手里夹着烟。笑着看大舅和母亲旁边说话。
现在想起来那情景还是蛮温馨的。母亲和大妗子自幼就熟识 ,时常怼的她没有话说。也不生气,该吃吃,该喝喝,该咋着还咋着。母亲也没有办法,谁叫自己的哥哥惯着呢?
大舅是天底下最好的大舅。
小时候有天大舅买了一些糖来我家,我接过糖,转身就往院子里跑。
母亲问我,“给你大舅打招呼了吗?”
我说忘了,转脸进屋 。重新跟大舅打招呼:“大舅你来了。”然后又说一句:“大舅是天底下最好的大舅。”
大舅一怔,随即大笑,爽朗的笑声,震得窗户纸莎莎作响。“你这八五羔子 ,糖都吃肚子里了,才想起来招呼你大舅。”
这事后来被母亲说了好多年。
我初三复读那年的冬天,有一天外面正下着大雪 ,我正在上课。教室门口忽然传来我大舅响亮的声音,“那个高皇小米家的呢?”
教室里立刻响起同学们的哄笑声,我的脸腾一下发热起来。如果不是同桌知道我是高皇小米家的,真的不想站起来。
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往门口走,大舅看见我,又来一句:“你这八五羔子,怎么脸都冻红了呢?多亏我来给你送双窝子,这双你先穿着 ,明个再给你编新的。”身后又是一堂哄笑,连老师都禁不住跟着笑起来。
这里解释一下什么是窝子?就是用芦苇草和一种叫作“qing”的草绳,查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哪个字?两种草混在一起编的草鞋,鞋底是木头的,前后都带着两厘米的鞋跟。上面铺上一层厚厚的麦秸草,下雪的时候穿着特别暖和,走路呱嗒响 。如果上面搭上一件长棉袄,那个年代那真的是时髦的没法说。
“嗯。”我那时候小,太要面子 。连一句谢谢也不知道说,接过大舅手里的窝子,众目睽睽之下走回座位。
“你娘忘了给我说你的大名叫啥?下回来就知道了啊!”大舅又说 ,“我走了,你赶紧好好学习吧!”
大舅走了,老师回头看着班里的同学说:“外面下这么大的雪,还来给孩子送鞋。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们不好好学习,真的对不起父母的一番苦心。”
我觉得自己特别丢人,没有解释说那是我大舅。
你是你娘的命,你过得好,她才能好。
女儿一岁的时候,我身体出现故障需要手术,怕家里人担心,特意嘱咐先生不要告诉我家里人。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看见父母亲,还有大舅一脸焦急在门口等着。心里一暖,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医生说不能哭,可还是忍不住。
母亲一直坐在床边抹眼泪,“要不是你大舅来医院看病,看见女婿,我们还不知道你手术呢?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么办?”
大舅故意装作很生气的样子,“你这八五羔子,这事怎么不给你娘说呢?你可是你娘的命,你不好,她也不好过。你娘不好过,我也过不好。”
有一年我家先生骑摩托车摔了腿,其实并不严重,都是皮外伤,走路有点瘸。大舅知道了非要来我家看看。正巧我们那天都不在家,大舅就一直坐在我家门前等。一直等到快中午的时候我们回来。
亲眼看到外甥女婿没事,才放心离开。留他吃饭,说啥不愿意。再留,就生气的说:“你这八五羔子,看着外甥女婿没事,我就放心了。哪有这么多事,非得吃一顿饭。”
听母亲说,大舅那时候已经得了肺气肿,走几步就喘。我那天并没有注意大舅和平时有啥不同。后来想,他肯定是怕时间长被我看出来,所以才急着要走的。
被偏爱的人从来都是有恃无恐。
从小到大 大舅一直是除了父母外 最疼我的那个人。日子好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能吃上白面馍,我的几个表兄妹不再朝我瞪眼。他们倒是盼着我去,我去了,每天都有好吃的饭菜。特别是夏天,可以挖半袋小麦换西瓜。吃完了,他们还想吃,就是不敢说出口,就怂恿我去找大舅说。说就说呗,我才不怕呢!大舅从来没有拒绝我的任何要求,所以每个暑假在大舅家过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
这是我的殊荣,是大舅对我的偏爱。多少年过去,每每想起来,心里依然感到很温暖。
后来大舅的病越来越重,我中间去看过几次,每次都看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脸有些肿,精神不太好,见到我还是很高兴。
用一种我从来没有听过的严肃口吻跟我说:你娘这辈子不容易,你是个听话的孩子 ,一定明白我说的意思。
我知道大舅的意思 ,就是让我好好孝顺母亲。养恩大于天,就是他不说,我也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没想到那次竟是我和大舅的最后一次说话。再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带着氧气罩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闭着眼一句话也不能说。
第二天大舅就永远离开了他的亲人。
写到这,我的心里一阵酸楚,禁不住留下泪来。
故人已去,活着的人就要好好活着 。不要再怨恨那些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擦干眼泪,坚强的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