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著名作家朱利安·巴恩斯的最新小说《唯一的故事》由三个部分组合而成。

第一部分，是小说的男主角保罗老之将至时回忆的往事。诸多往事中，保罗觉得唯一值得铺陈开来说一说的，就是自己与苏珊的爱情故事，此间的道理，除了朱利安·巴恩斯认可的、印在小说扉页上的那句生活在18世纪的同胞塞缪尔·约翰逊说的 “小说：一个小小的、通常讲述爱的故事”外，19岁的保罗爱上40多岁的苏珊，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首惊世骇俗的爱之歌。大概，朱利安·巴恩斯要把当年保罗想与苏珊在一起、与苏珊在一起了以及不得不与苏珊分手的过程中保罗微妙、剧烈的心理变化纤毫毕现地呈现出来，所以，《唯一的故事》的第一部分，读起来并不顺畅。磕磕绊绊读到苏珊以酒浇愁的段落，我想起了伊迪斯·华顿的长篇小说《纯真年代》。

纽顿与梅的表姐艾米一见钟情的时候，已与梅订婚。虽说离婚后归家的艾米被众亲戚议论得体无完肤，但其依然光彩夺目得让梅相形见绌，纽顿喜欢上了艾米。那天，纽顿与艾米散步时正好遇到霞光满天，纽顿就向艾米倾诉：“这样的日子我一天都不能忍了。”他说的是假装与梅依然情感笃深不得不在众人面前表演与梅琴瑟和谐。面对的可是风度翩翩的富家子弟，但艾米，冷静地回应道：“我已经忍了那么多年。”

纯真年代谢幕，幕间休息后大幕再度拉开时，已是驳杂和薄情的新时代。

送了丈夫一个外号“大象裤先生”，可见，苏珊对丈夫有多么不满甚至厌恶，小说是通过情节和情景表达人物情感的，而不是判断句，所以，我们读到朱利安·巴恩斯这样描述保罗眼里苏珊的丈夫：“一位衣衫凌乱的老园丁正在翻耕一块正方形的地。我向他点头致意，仿佛一位年轻学生在权威地肯定一个农民。”而“老园丁”的太太苏珊在保罗看来又是那么风姿绰约：“头发扎在脑后，露出耳朵……白色网球裙，镶着绿边……她做着接球准备，顺着球的走向，轻盈转体，将脚边的球轻松击回……”，于是，在读者的感知中，大象裤先生与苏珊这对夫妻之间有着强烈的错位感。不止于此，朱利安·巴恩斯还巨细靡遗地描述了大象裤先生过早衰老的症候，这就帮助读者认可了保罗和苏珊的不伦恋。但是，保罗和苏珊的生活圈不像读者这么宽容，他们被网球俱乐部开除了。意味深长的是，事已至此大象裤先生“好像完全不知道”，夫妻之间如此不在乎，说明婚礼过后开始并肩前行的大象裤先生和苏珊，在婚姻进行中渐行渐远，不用说，是苏珊当年的选择除了岔子。

像苏珊这样婚后渐渐发现自己择偶时智商被极度拉低的女人，应该占人群的大多数，就像《纯真年代》里的艾米。既然是离了婚后回的家，艾米为何要断然拒绝纽顿的示好？是顾惜表妹吗？我宁愿相信，离过婚的艾米已经琢磨出婚姻生活的实质，亦即卿卿我我只是平淡甚至庸常的婚姻生活的序章，一旦越过序章进入正章后，所谓的婚姻就是忍受相看两生厌的彼此——但是，朱利安·巴恩斯笔下的苏珊，却认定丈夫之所以能与大象裤之间画等号，是自己当初选择的时候看走了眼，所以，当愣头青一样的保罗与之成为网球混合双打的搭档后，在下了网球场后变得十分凌厉的保罗的进攻下，苏珊接受了保罗的爱情。

要不要接受19岁的保罗与44岁的苏珊在一起的事实？显然，朱利安·巴恩斯也很犹豫。所以，阳光下的保罗和苏珊的爱情，只存在于小说的第一部分。进入到第二部后，虽然从家里出逃到伦敦与保罗生活在了一起，但是，比爱情更宽厚的“爱”字本能地在苏珊心中复苏，她开始检讨对一双女儿和丈夫的忽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借酒浇愁直至嗜酒如命，曾经“她做着接球准备，顺着球的走向，轻盈转体，将脚边的球轻松击回”的44岁的苏珊，迅速衰退成一个比她曾经鄙视过的大象裤先生更老的酒鬼，到了第三部，朱利安·巴恩斯索性将苏珊写成了阿尔兹海默症病人，记忆全失，已被正当中年的保罗还给了女儿。

这就是激情燃烧以后的大结局。

可见，以睿智著称世界文坛的朱利安·巴恩斯，虽然看重人世间最可宝贵的爱情，不然，他怎么会给保罗与苏珊的爱情故事一个“唯一的故事”这样的书名？但是，睿智的朱利安·巴恩斯是从纯真年代走来的，想必，他不得不“实录”驳杂和薄情年代里19岁的保罗与44岁的苏珊的爱情故事的时候，多想“头发扎在脑后，露出耳朵……白色网球裙，镶着绿边“貌似青春依旧的苏珊对保罗说，婚姻虽然无趣，但我决定忍下去。

我的猜测匪夷所思吗？不妨找到朱利安·巴恩斯的短篇小说集《柠檬桌子》比对一下，在那本全部以老年人为主角的短篇小说集里，婚姻生活都已衰竭到毫无趣味，但无趣婚姻中男人和女人，都还坚持着，也许，在朱利安·巴恩斯看来，这才是关于爱情的唯一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