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馨起床做早餐，一碗白米粥，一碟腌黄瓜，一杯牛奶，一个煎蛋配生菜。苏馨做好这一些，去阳台给花木浇水。秋初的早晨，阳光明亮，不减夏日锋芒。浇完水，她就取了中韩合译本的《李真》，盘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翻阅。

权正东醒来已过9:00，他发现苏馨不在身边，整幢楼都很安静。他洗漱、下楼，似有若无的米粥清香让他安心，可是他依旧看不见苏馨。“馨儿！馨儿——”他喃喃呼唤，没有回音，于是他忍不住放大了音量，“馨儿！——”

苏馨被吓了一跳，书本掉落在地上，她忙不迭地爬上沙发，露出脑袋，急急地回应，“我在这儿。”很少看见权正东慌乱的神情，苏馨见他疾步冲过来，伸出双臂去迎接。

权正东捧起她的脸，“我以为你走了。”

“怎么会呢？这24小时，这么宝贵。”苏馨说着，帮正东把翘起的几根头发抚顺，“我坐在这里看了会儿书，等你起床吃我做的早餐。”

“你做了早餐？”权正东面露惊喜，他转头见餐桌上摆放的碗筷。

清清淡淡的早餐，权正东细嚼慢咽。苏馨看他吃得心情舒畅，恬然地说，“喜欢吃，你回来的时候，我再给你做。”

“这早餐像你一样简简单单。我就喜欢你简简单单。”权正东欣赏地望向苏馨，问她白天想去哪里。晚餐他已有主意。

苏馨说要去看电影，他们从来没有一起看过电影，在苏馨的观念里谈恋爱的情侣如果没有看过电影，这样的恋爱经历至少是残缺的。

“想看什么电影？”

“不知道。我查一查。”       

苏馨一眼就挑中了《纯真年代》，这电影名字是她喜欢的。

“就看这一部，《纯真年代》。”苏馨指着手机屏幕说。

“好！上海最好的影院在哪里？”

“只有大光明影院在放下午场。”

“就去那里。正好，晚上，我们去外滩一号。”

苏馨一阵点头，随即又心虚地探问，“正东，你这样一直陪我，有时间打点行李吗？”

“没什么行李要带的。去韩国其实比你回老家要近，也方便。”

“要不把我也装行李箱里得了。”苏馨还是存着随正东一同回国的念想。

“傻丫头！”正东心领神会，只是不忍心说穿。

他们散步过人民广场时，有“立拍得”的照相服务。手机拍照很方便，但苏馨执意要拍两张合影。她没有亲眼见过照片从无到有的过程，看着相机口吐出照片，她谨小慎微地拿着在空中扇动，等待照片上两个人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正东，你看，真的好神奇。”她珍惜地收好，夹进包里《读者》的书页间，“我把一张留给你，这样你想我的时候，就可以看到。我先替你收着。”

权正东话越来越少了，他只是观察着，准备让全身成为一个容器来装载苏馨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这是他能带走的行李之一。

因为是工作日，电影院人不多。权正东很久没有看电影了，才知道现在电影院还有情侣座。他问苏馨要不要爆米花之类的，苏馨摇头，说看电影要专心。《纯真年代》是部很文艺的爱情片，很多年前的作品，是电影院经典回放活动选中的一部电影。权正东年轻时看过韩文版的，这样的重温于他别有一番意味。

“苏馨，你的眼光不错。”

“是么？我就喜欢这电影的名字。看着这样精致的画面，想来是不错的作品。”

苏馨确实很专心地在看电影，权正东不是。他更多地在看苏馨。他多么希望坐在苏馨旁边的就是那个20多岁的自己，他多么希望回到20多岁，没有失去秀英，没有如今的纠葛烦恼。时间永是流逝，不可逆行。苏馨专心一志的神情那么迷人，她的侧脸像极了秀英，他简直分不清是秀英还是苏馨。他就这么神思恍惚着，直到看见她无力地背靠到椅背上，面露忧伤——这姑娘完全代入到情节中去了。

那是一个漫长的镜头：男主站在河岸边凝视女主的背影，苏馨看出男主在打赌女主会不会转过身来，他下定决心只要她转过头来看自己，他就义无反顾地为他们的爱情做最猛烈的追逐，去撕毁已经订下的婚约，重新追逐属于自己的幸福。苏馨知道，女主不会回转头的，因为她知道男主心里所想的，她在替他做决定。

“她不会回头的。”苏馨哀伤地自言自语。她没有看过这电影，但她就是这么确信。

当远处的船只在夕阳辉映间恋恋不舍地驶过，两个人的视线看着一处，却是无望的交汇。直到男主黯然离去，有一种悲戚从苏馨的心底喷涌而出，她像被夺走了玫瑰的小王子一样，扑倒在权正东的胸前，紧紧地抱住他，战栗地抽泣起来。许多脑袋在光影间回头来扫视这个陌生的女孩，或无奈或理解，或嫌弃或不解。权正东一边向近旁地观众点头致以歉意，一边小心地抱护住苏馨，安抚她的情绪。

影片渐入尾声，人们陆续离场，苏馨已经不再抽泣，她对着权正东的心口问，

“正东，你会回来的对不对？”

权正东没有立马回答。

“你会回来的是不是？你回答我！”苏馨逼视权正东的眼神让他心痛欲裂，像这样要怎么离场？

他模棱两可地点头诺诺，“嗯……”

苏馨却不满足，她撑起上半身来，试图解开权正东的衣领。

权正东连忙制止，“馨儿，你这是干什么？”

可是苏馨蛮横无礼地推开了他的手，她把权正东脖子上的十字项链取出来，“我要你握着它告诉我，你会回来的。”

权正东怔怔地注视苏馨悲伤虚弱的眼神，他慢慢地伸起手来握住十字架，对苏馨说，“我答应你，我会回来的。馨儿，我会回来的。”

“在神面前，不可以撒谎。”

“我是诚实的。”

苏馨这个时候才释怀，抹去眼泪，宣布盟约般地确认道：“说好了，我等你回来！”

负责清场的阿姨再次进来时，他们已经走下阶梯。

出影院，沿着南京东路直走到外滩，黄昏已经迫不及待地赶来。

权正东特地选择外滩一号吃晚餐，是因为那是他第一次向苏馨表达心意的地方，他企图让终点回到起点。

然而，这种所谓的归零，完全是他的一厢情愿、异想天开。

服务生引导他们就坐，苏馨看正东点单，她突然说，“正东， 我想喝酒。”

权正东从菜单上投来诧异的眼神，还是依从苏馨的请求，“馨儿想喝什么酒？红酒，好吗？”

“上次的果酒，味道很特别，我怀念。”

“您还记得是哪一种吗？”服务生问道。

“我不知道。就记得甜甜的，有薄荷的清香……有点像樱桃味……”

权正东看服务生和苏馨都为难，于是解围道，“你带我去吧台看看，我来选配。”

服务生微笑点头，“好！”接过菜单，带着权正东往吧台走。

苏馨在原地等待，她翻找出合影照片，选定一张给正东，拿起笔来在背面写上纳兰的词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落款处是“馨儿”的署名，写日期时她犹疑不定，她讨厌这个残酷的日子。

权正东回来时苏馨已经写完，她收起相片放进裙子的侧袋里。她看权正东坐下，听他很笃定地说：“试试看我给你配的果酒，我猜你一定喜欢。”

苏馨幸福地点点头，“我相信。”

正东给苏馨点了一个菲力牛排，一盘水果色拉，还有一小块慕斯蛋糕，他给自己加了一杯咖啡。他知道苏馨的酒量不好，一杯果酒足够让她睡到明天天亮。这样也好，他深夜离开的时候看不到她的痛苦。

舞池里响起的音乐似曾听过，“馨儿，要不要去那边的舞池跳一支舞？”

“不了，我的脸在发烫，我怕我跳着跳着又睡觉。”苏馨不好意思地笑笑。

“有自知之明！这样我可放心了。”权正东握住苏馨的左手，叮咛道，“馨儿，我不在的日子里，你一个人不要在外面喝酒。”

苏馨乖顺地点头，“嗯嗯，我知道。我把最后一点喝完，答应你，等你回来后才喝酒。”

正东颔首微笑，他起身去洗手间。苏馨见正东的黑色皮夹放在桌角，急忙取过来，利索地把写好诗词的合影照塞到夹层里。刚刚好，透过玻璃纸就可以看到他们的合影照。权正东回来的时候，她“惊魂”未定，用傻笑掩盖着她的小秘密。

Jason来电话的时候，夜色已起，黄浦江的对岸华灯初上。苏馨听得见Jason的话音，是和正东明确飞机的航班和送机的时间。苏馨咬咬嘴唇，假装无所闻，站起身来往阳台边沿处走。她倾靠在栏杆上，望江面。江上的晚风轻柔，她盯着一艘游轮，由近而远，向不知名的地方驶去。在一张老照片上，她看到过很多年前的外滩，那时候江面上有许多沙船来往，几乎看不到这样豪华的游轮，那时候的浦东，还是一片荒野之地。在时间面前，有什么是坚不可摧的呢？

苏馨拍拍脸颊，酒劲已经慢慢泛上来，她无力招架，就像马上到来的离别，再多一个24小时也是不能拦阻的。

权正东挂上电话，招呼服务生结账。把银行卡插回皮夹的时候，他看到苏馨放入的照片，他用餐巾纸把玻璃纸擦净，看着照片上苏馨的笑颜，一言难尽。他走到苏馨身后，伸出臂弯来将她拥入怀，苏馨正陷在无望的沉思里，在正东的拥抱中，她直起身来往后倚靠，贴着正东的胸膛，她举起手臂来抚摸正东的脸颊。

“Jason说的，我都听到了。……正东，不要让我等太久，我怕时间会让我们改变。”

权正东垂头用脸颊触碰苏馨的额头，苏馨的脸热乎乎的。他在苏馨的耳畔低语，“改变是自然的，不要害怕，让时间去作它的工。”

“你不担心我苏馨会变心吗？”

“你找到更好的男子，我同样会为你高兴的。我一定祝福你们。”

苏馨收回双手来拍打权正东圈着自己的手臂，怏怏不快地质问他，“权正东，你就这么大方，这么无所谓！”

“馨儿，不是我无所谓。我在意你的幸福高于我自己的。你这一辈子会遇见很多人，我只是其中一个。你走的路还不远，看到的风景有限，等你看得多了，你会发现，原来认为最好的，其实并不是。见过大海的壮阔，就不会随便留恋于一条小河的开阔。你要向前看，循着脚前的灯，路上的光，去找寻自己生命中真正在意的。神给你的预备丰足有余，远远超过你能想象的。”权正东在苏馨的腰间交叉着双手，死死扣住苏馨的手腕，他要苏馨认真听他说几句话。

苏馨在正东的怀里低头落泪，呜咽着并不很清晰的字眼，“你这么能说！我不要见什么大海，你就是大海，正东，我不能……不能想象没有你的未来……”权正东把苏馨转过身来抱在怀里，“我会一直在的，看馨儿走出怎样一个未来。”他托起馨儿的脸庞，安慰她，“答应过你回来，我不食言。”

权正东眼眸里的真诚，苏馨是确信的。她踮起脚跟来，搂紧权正东的脖子，努力地去贴近他的唇，“KISS ME”。权正东卸下顾虑，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激情和爱恋全部付诸于这个告别吻上。从此，他要掐灭这股爱的烈焰，放过苏馨，救赎自己。

开车回家的路上，苏馨一路上不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听汽车音响里播放出的音乐，静静地看权正东开车的侧影。她只央求权正东，“如果我睡着了，你要叫醒我。”

权正东望望她，点头，继续开车。苏馨迷离的眼神和潮红的脸颊，分明预示着她即将沉沉地睡去。

一到家，他把苏馨安顿好，掖好被子，调好空调的时间。他的行李很早就打理好了，所有的证件也已备好。写完给苏馨的留言，权正东走到床前，将留言放在枕边。他把房屋的钥匙、相关证件一并安放到床头柜上。他轻轻地坐到床沿，俯身轻抚苏馨的额头，在心里道别。

临行前，他特意到客厅，在油画前伫立许久，对着油画上秀英的背影，挥之不去的负罪感还是让他抬不起头来。秀英啊，原谅我的过错，曾经的和现在的，在你面前，我没有资格痛苦。背叛过爱情的人应该受到爱情的责罚，我心甘情愿……我要回去了，对于馨儿，我所能做的是竭尽我所有去帮助她找到她当有的幸福，你在天国有知，护佑这个孩子，不要让我们上一辈人的情感纠葛，妨碍她追求幸福……

他在心里断断续续地忏悔，一遍遍，他请求饶恕。就这样，他在午夜放下了人生剧场的绚烂幕布。

门铃响起时，他提起行李下楼，由Jason送去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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